爱情是一口深水井,我曾站在井沿望水止渴。 我曾喜爱所罗门对为爱情而爱的讴歌:“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我曾赞赏梁遇春对为婚姻而爱的批评:“其实通常情侣正同博士论文一样平淡无奇。为着要博士而写的论文同为着要结婚而发生的恋爱大概是一样没有内容”。 孟子说“我四十不动心”,而收在这本集子中的三十一篇文章,全是清一色的四十岁后的动心之作,如此这般的大反圣人之道,为圣人及其徒子徒孙所鄙视是势所必然的,但愿不要扣我一顶非圣无法的帽子就谢天谢地了,我这老鹤一样细细的脖颈岂能承受如此之重的帽子,一生行事唯谨慎的我哪有那样的胆量。 周作人在1933年3月4日致江绍原的信中批评乃兄鲁迅即将出版《两地书》说,“近又闻将刊行情书集,则几乎丧失理性也”。周作人是冷静的智者,断然不肯将男女之事变成铅字公之于众,鲁迅是诗人兼思想家,敢为天下下,即使是与许广平那样的师生恋、婚外情,也敢以真面目示人。我重提这一段往事,并不是说我的这些一相情愿的文字具有《两地书》万分之一的价值,只不过是说我的行为在智者看来也是“则几乎丧失理性也”,事实确是如此,什么失眠啦、发热啦、呆痴啦、恍惚啦等等歹症候哪样没品尝过呢? 我做了大半世的闲人,身如枯木,心似醉舟,永久漂泊,找不到停靠的港湾。茫茫人海,皆为利来利往,因此我想活出一点差异,想拥有一丁点宋朝婉约词人和法国浪漫诗人的气质,想给千篇一律的生活制造一点惊奇,结果常常自讨苦吃,留下几次不堪回首的热伤风。男女之间可以深入做爱而无法深度交流,这是我从累累伤痕中的感悟。我是一头牛,能忍受浅薄的人,受不了浅薄而自以为是的人。我最愚蠢的行为就是对人弹琴,特别是对女人弹琴!这样的自我折腾,自我折磨,有意思吗?没有意思。错了吗?错了。知错就改吗?边改边犯。林语堂在《八十自述》里说人是一捆矛盾,信然! 至圣先师孔老二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足见闻道悟道之重要。从小接受“战无不胜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这是我小时看见的最多的一幅标语)和“共产主义远大理想”(这是我们校长、老师经常讲的)的教育,没有悟着道;参加工作后,历经清除精神污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三讲三个代表的洗礼,还是没悟着道,我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何以这样迟钝。近日偶然间重读冯至先生译的里尔克的一首小诗《秋日》,却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北岛因为这首诗才把里尔克划入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行列,我有过生命的夏天,现在进入秋季,去做秋季该做的事吧。——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二〇一三年九月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