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朱彝尊 如果论诗歌的成就与影响力,施闰章和宋琬虽号称“南施北宋”,却只是一方豪杰,不足以领袖南北两大文坛,把查慎行尊为“南查”,也只是赵翼单方面的言论,并不能服人心,只有朱彝尊声名尤负,才能扛得起大旗,与“北王”王士禛分庭抗礼。 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坨,晚号小长蘆钓鱼师,浙江秀水﹙嘉兴﹚人,为明相国朱国祚曾孙。因出身宰相府第,甲申之变后,一直以遗民自居。虽也曾想向先烈们学习,报效国家,远上西北后,与顾炎武、屈大均相接纳,然壮志渐馁,终因一介书生,革命性不彻底而中途作罢。 到了半百之年,适逢清廷博学鸿词大科,毕竟追求荣华富贵是人的本性,这么好的升官发财机会怎能错过。于是我们这位明朝高干子弟,小长蘆钓鱼师同志,便屁颠屁颠地跑了去“献赋承明,校书天禄,文避北山之移,径夸终南之捷。甚至轺车秉节,朵殿承恩,仕奔子云,岂干寂寞;陷周庚信,聊赋悲哀”,连面子都不要了。 在清代诗人中,朱彝尊堪称是位多面手,本来作诗已属不易,何况还于词、文、学术等无所不通,真的是非常辛苦。正因他贪多,不能专精于一,才为世人所诟病。尽管如此,他在文学上的造诣,尤其是词之一道,还是清代数一数二的大家。其诗重才藻,求典雅,有学者气。 «度大庚岭» 雄关直上岭云孤,驿路梅花岁月徂。丞相祠堂虚寂寞,越王城阙总荒芜。自来北至无鸿雁,从此南飞有鹧鸪。乡国不堪重伫望,乱山落日满长途。 朱彝尊性喜食鸭,早年受圣主恩宠,入值南书房,以从七品翰林院检讨而蒙京师赐第,是清三百年难遇之殊荣,于是梦见满池都是鸭子,鸭倌告诉他都是供他食用的,于是便恣意食啖,豪无勤俭节约之优良品德。到了晚年官场梦断,则池中只剩两只,自知天禄已尽,乃嘱其家人不再食鸭。不料病中女儿探望,送来两只烧鸭,他一见,遂此谢世。 五 宋派三诗人 诗到北宋初,西昆体盛,均未出唐人藩篱。到了庆历年间,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王庭坚出,始有宋人面目。尤其是黄庭坚,荟萃百家之长,以气格为主,自然清高,不事雕琢,遂成为宋诗开山。 宋诗深曲瘦劲,别辟新境;而贬之者谓其枯淡生涩,不及前人,故清诗初期,学唐人的多,而以宋诗自立门户者,实属凤毛麟角,其中有三位杰出者,大张旗鼓地为宋诗树碑立传,并且豪不掩饰地以宋诗的继承者自居,他们分别是宋荤、查慎行和厉鹗。 若按年龄与职务的大小,宋荤应列第一位。他与康熙同学少年,在除去鳌拜的行动中,是康党童子军的一员,因此深受康熙重用。宋荤一直官运亨通,从未受到挫折。传说他任江南巡抚时,正值康熙南巡,皇上还特别关照他的御厨,把一味豆腐的做法授予宋家厨子,说这味豆腐可给老臣下辈子受用。 宋荤与江左三大家的龚鼎孳相似,也是以高位取诗名。他的好友王士禛是当时诗坛盟主,得鱼洋山人一字褒奖,便荣于鲤鱼跳龙门。王士禛晚年有一绝句赠宋荤云: 尚书北阙霜侵鬓,开府江南雪满头。谁识当时两少年,王扬州与宋黄州。 王士禛曾任扬州司礼,而宋荤初仕黄州通判,两人后都荣升一品大员的尚书。当时名士邵长蘅选王、宋两人诗为«王宋二家集»,时人均讥笑邵长蘅献媚大吏。王士禛的论敌赵执信更是逮到了一个好机会,对他大加攻讦。有人说王士禛龙门高峻,自比天才,怎肯屈身去己太甚的宋荤,上面这首七绝,王士禛集中未载,传是宋荤用千金祝寿求来的,这样的说法,现在已无法证实了。 同为宋派三诗人,宋荤诗虽不及查、厉远甚,但也可见宋人风致。 «即事六首»﹙其五﹚ 雨过山光翠且重,一轮新月挂长松。吏人散尽家僮睡,坐听寒溪古寺钟。 查慎行出生于顺治七年﹙1650﹚,是个不折不扣的清朝臣民,他的一生除了早期和晚期两次文字狱被牵连,受到惊吓外,也没什么大的起落。这大概与他一言一行都恪守自己的名字“慎行”有关。 他的诗中正平和,工力纯熟。一生最大的荣耀,就是皇上以其最出名的“臣本烟波一钓徒”来称呼,这是千古盛传的佳话,被称为“异数”。千载上下,也只有唐代韩翃的“春城无处不飞花”,才有此殊荣。 查慎行并不是什么奇才,他只是以勤补拙,他的«敬业堂诗集»,竟有四十八卷之多,除陆游的«剑南诗稿»外,若论数量之多,是屈指可数的了。 他几乎每日作诗,就象我们写日记一样,不知道他的灵感是如何得来的。当时两大诗宗,朱彝尊是他的表兄,自不必多说,而王士禛对他也称誉备至,王士禛说:“若五七言古体,剑南不甚留意,而夏重丽藻络绎,宫商抗坠,往往有陈后山、元遗山风。” 此外,«四库全书»的总编辑纪昀——纪晓岚本是宗唐贬宋的诗评家,却也吃错了药,摇头晃脑地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对他大唱赞歌。说查慎行之诗“得宋人之长而不染其弊,数十年来,因当为慎行屈一指也”。 但真正为查慎行奠下崇高地位的,当属乾隆朝的诗人兼诗评家赵翼。赵翼所著«欧北诗话»,是清诗论中的权威之作,赵翼认为:“梅村﹙吴伟业﹚之后,欲举一家列唐宋诸公之后者,实难其人。惟查初白才气开展、功力纯熟,要其功力之深,则香山放翁后一人而已。”难怪金庸小说«鹿鼎记»的回目用得都是查慎行的诗句。 查慎行在自己的诗论«初白庵诗评十二种»中有这样的论述:诗之厚,在气不在直;诗之灵,在空不在巧;诗之谈,在脱不在易,须辨豪发与疑似之间。”这番论调完全可以窥见他宋派诗人的面目。 «雨过桐庐» 江势西来弯复弯,乍惊风物异乡关。百家小聚还成县,三面无城却倚山。帆影依依枫叶外,滩声汩汩确床间。雨蓑烟笠尹陵近,惭愧清流照客颜。 清诗人中以商人为诗家者,清初有顾炎武和傅山﹙顾炎武开过钱庄,傅山开过中药铺﹚,二者此举,实为筹措反清复明的经费,所以另当别论。而纯粹以生意养家糊口的,就是厉鹗了。 厉鹗﹙1693—1752﹚,字太鸿,号樊榭,浙江钱塘人。少时家境贫寒,随胞兄做烟草生意。烟草的传入和种植,大概在明万历年间,到了清代,种的地方已很多,从东北到东南沿海,都有不少名品,浙江也有种植,厉鹗所经营的大概就是浙江烟草。 厉鹗是宋派三诗人中最彻底的一位,他专法宋人,好用宋代典故,这与明清易代,汉族士子很容易想起被蒙元所灭的大宋朝不无关联,难怪宋诗在元明两代被冷落之后,于清初却极被推崇。 厉鹗所著的«宋诗纪事»卷帙浩繁,有一百卷之多,其中网罗赅备,与南宋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堪称双璧。 厉鹗中过举人,虽多次会试及被荐博学鸿词大科,都不曾入彀,他也不太在意,依旧与志同道合者,诗酒流连,有一次竟然错过了试期。朋友都为之叹息,他却淡淡地说:“吾本无宦情,今得遂幽庸之性,菽水以奉老亲,薄愿毕矣。” 他与杭世骏、全祖望、金农结为密友;又与扬州马日璐、马日琯昆仲交好。两马是扬州富商,有小玲珑山馆一处,藏有宋人旧刻,延揽四方名士,啸咏其中,厉鹗被奉为坐上宾。他与天津查为仁合选的«绝妙好词笺»,传诵一时,成为继朱彝尊«词综»之后,最有影响力的南宋词作。 厉鹗与月上的故事也当属佳话,堪与北宋大文豪苏轼与朝云之传说相媲美。现代作家郁达夫有两篇名作,一篇是以清代诗人黄仲则为主角的«采石矶»,另一篇就是以厉鹗和月上为题材的«碧浪湖秋夜»。 月上跟随厉鹗七年,湖州乌程人。厉鹗说他:“姿性明秀,于针管之外,喜近笔砚,影搨书格,略有楷法。从余授唐人绝句二百余首,背诵皆上口,颇识其意。”然罡风吹折,年仅二十有四。厉鹗哀痛之余,写下«悼亡姬十二首»,今录其二: 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眉不复全。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空去月如烟。第三自比清溪姝,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栏重倚遍,那堪肠断数华年。 旧隐南湖渌水旁,双栖稳处转思量。收灯门巷忺微雨,汲井簾栊泥早凉。故扇也应尘漠漠,遗钿何在月苍苍。当时见惯孤鸿影,才隔重泉便渺茫。 厉鹗与月上双栖于杭州西溪,其地港湾交错,遍植芦苇,晚秋时节,更是红柿飘香,诸多野趣。百年之后,湖州首富沈万山在此重修荒寺,供奉厉鹗与月上,现在则为国家湿地公园,有当代名导演冯小刚在此拍摄«非诚勿扰»。 六 施闰章 施闰章﹙1618—1683﹚,今安徽宣城人,诗仙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的宣城,说的就是此地。可见这个地方与诗还是很有些瓜葛的。 王士禛论康熙朝诗人,将他与山东莱阳的宋琬合称为“南施北宋”。说他的诗:“温柔敦厚,一唱三叹,有凡人之旨”﹙«池北偶谈»﹚;而王的论敌赵翼则贬其曰:“以儒雅自命,稍嫌腐气”﹙«欧北诗话»﹚。 施闰章不但是一位杰出的诗人,还是个荫福一方的好官,尤其于断案一项,«聊斋志异»中的名篇«胭脂»已描述得很清楚了,那个平反冤狱的山东学使,说的就是他。这篇独立于狐谈鬼说中的现实主义小说,与蒲松龄为自己的恩师唱赞歌,也不无关联。 施闰章顺治年间便中进士,到康熙十八年被荐博学鸿词大科,取中一等,才从粗官改授翰林院侍讲。 施闰章所处的年代离明亡已很久了,那种反清复明的斗争已先后被扑灭,清政府一面继续其高压政策,一面则大施怀柔手段笼络人心,这种双管齐下的政策,确实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政治上,士子们已不同于明末清初民族意识十分强烈的老一辈,大多采取积极配合的态度。那种慷慨激昂、凄凉激楚之音,已逐渐让位给歌颂升平,风华典雅的盛世雅奏。对这一代诗人的评价,似乎不必再拘泥于他们对满汉问题的态度,而应该把着眼点落到反映现实及时事的深度上来,这一点施闰章做得还是很不错的。 施诗长于学力,虽温柔敦厚,非可强敌。亦有雄壮激烈,万马齐发之势。如«送梅子翔»: 朔风一夕起,庭树叶皆飞。孤宦百忧集,故人千里归。岳云寒不散,江雁去还稀。迟暮兼离别,愁君雪满衣。 难怪王士禛说他惊心动魄,一字千金。 施闰章一生为官,到头来,却是两袖清风,家属甚至不能为他刊椠。后来,还是大贪官湖广总督毕沅出资,其遗集才得以行世。 七 宋琬 若按年龄论,宋琬比施闰章大十岁,两人诗风迥异。论命也大相径庭:一个虽不能说是荣华富贵,终是一生顺畅;另一个却是悲悲戚戚,以至惶惶不可终日。把二人合在一起,确实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看样子诗论家有时候也是随心所欲,缺乏职业道德的。 宋琬﹙1614—1637﹚,字玉书,号荔裳,山东莱阳人。他的一生简直可以用灾难两个字来形容。先是清军的不断蹂躏,两次深入山东胶州一线,而后是明朝灭亡。虽然在好友王从简、王熙父子的开导下挺了过来,并且捐弃前嫌,于顺治六年,得中进士。不到三年,因其父抗清之事被捕。顺治十八年,又因族侄盗窃案发,再度入狱,幸有大司空蒋国柱为其昭雪。出狱后赋闲在家,流落到江浙一带。不料浙江又起狱案,宋琬又被牵连其中,几乎再度入狱。 宋琬先后寓居于杭州、南京、苏州等地,寄人篱下,备尝艰辛,他在«贺山东袁抚台新任启»中说自己:“谗遘含沙,七尺卒逃于鼎镬;身如败叶,八年漂泊于江湖。” 重新为官后,却于康熙十二年正月,在川臬任内进京入觐,家眷留在成都,适逢吴三桂起事,听闻消息后惊恐忧郁,竟然一吓而死。 宋琬诗词号称双绝,有«二乡亭词»和«安雅堂诗»,虽多为凄苦之声,也不乏雄健与磊落之作。 «春日田家» 野田黄雀自为群,山叟相逢话旧闻。夜半饭牛呼妇起,明朝种树是春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