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9年，我16岁。 我们玲珑镇有个习俗，三年选一次扇面美人，后来那成了最后一届，实际上，这种活动在进入民国后、尤其是时局开始动荡后、已经式微。 而他，李沅良，我并不知道他是富豪之家，那时，已经有了妻小，那一年，他已经快四十岁。 其实，扇面美人看似光鲜，但是实际会失去自由，作为延续“地脉香火”的手段，自古就有扇面美人终身住在“清洁堂”、不得嫁娶、以示与土地联姻的族规。 听的传闻多了、我跟姊妹们自然都很害怕，那一带的父母重男轻女是常有的、选中了可以得一大笔钱，我早就想跑，但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我们那儿有座凤凰山，快到山顶的地方有个回鸾洞，里面自古就有些不知什么年代的壁画、雕像，早年的时候，还有人捡过画轴跟经卷拿去集市上卖补贴家用。 我们打小就在那一带玩，要逃跑自然首先想到了这个理想的藏身洞。 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他，他慕名而来，很想把洞里的一切尽收在自己的画纸中。 我不能解释这是否是一种对“艺术家”的崇拜，但是，我被他的才华所折服，而他，也把我当作一只最美丽的凤。 “女孩子不要乱跑遇到坏人怎么办？”奇怪，他叫我留下，我就真的乖乖听话、放弃了之前所有计划好的行动。 然后我每天都去看他作画，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对他说，“可不可以为我画一幅像，”他却说日后自有机会，又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说的机会，是把我画入扇中。 那时，我只是把他想成玲珑镇请来的画师，只是知道他亲自题写的“凤回鸾”最后力压同为三甲的“桃花扇”跟“玉芙蓉”。 而后，我理应像“圣女”一样被关进清洁堂，而他，对我来说，将是一个永远遥不可及的梦。 当然，那时候，已经闹过革命。 美人扇被很多有进步思潮的人当作跟“选秀女”一样，本身就存在很大争议。 不少人倡议拆毁清洁堂，他们寻准机会撞开了这个禁区。我没想到他也参与其中，冒着生命危险，带我一路逃离。 我并不知道他会带我去哪儿，他有家室，我不知道那一边我将面对的是，怎样的、大大小小的眼睛。 我以为他是一个穷画家，但是到了这儿，却发现他们家业大得令人吃惊。那时老夫人还健在，大姐、二姐已经为老爷育有一双儿女。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过上这种只有梦中盼望过的生活，一直小心翼翼、很努力地想去融入这个家庭。 但是，我的出身，首先就成了大问题。准确地说，我是私奔来的，不干净。 老太太喜欢给人脸色看，只对小姐出身的二姐还比较客气，大姐尚且有儿子当挡箭牌，我就成了最大的眼中钉。 二姐也很难伺候，稍不如意就跟老太太告状，只有大姐跟吴妈都真心待我，要知道，怎么说，我那时都还是个孩子，还是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年纪。 两年后，我怀了映莲，二姐跟我几乎同时有了身孕，老太太找人算命说我怀的是女儿，而且有可能跟二姐肚里的男孩犯冲，对我越发地不满意。她逼我喝红花酒堕胎我不肯听，后来大姐出面说好话，“生下女儿、不用我说，你就去死！”这种威胁至今仍让我感觉耳边战栗。 孩子在我的肚里一直很顺利、但二姐的孩子一直胎位不正，外面已经有很多流言蜚语。老太太特别把二姐移到一个单独的院子里住着，生怕小姐年幼好动、指不定哪天碰到二姐的身体。 阴差阳错，小姐不在跟前，一时没人管着，竟不知何时跌足溺亡在水池子里。 这件事深深触动了老太太，无疑我是扫把星。但是当时，她还是可以把火压着，因为，这件事让她觉得、有多少个孙子都不够保险，她还得让老爷再娶。 于是，老爷不久后，就带回来一个戏子，长得很讨人喜欢、模样也够水灵。很奇怪的、我跟她竟然很投缘，突然闯入来分享我丈夫的人，就这么跟我成了闺蜜。 她只有一个艺名叫小凤仙，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想到这里，我跟她更加惺惺相惜。我把自己的名字送给了她，毕竟，逃离家乡的时候，我就改了称呼，“林绣荷”三个字对于我来说实属多余。 其实，现实对于我来说，也非常的不公平。我不是贪图富贵的人，我义无反顾跟他走时、抱定了一起同甘共苦的决心。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很快就冷落了我，我把他当神一样敬仰，他把我编制在姨太太的队伍里。 原来男人不管多大，都是喜新厌旧的，可笑的是，这竟是一条我自己选择、付出换来的命运！ 而现在，在我眼前，他把对她的好发扬到了一种极致，给她造了一座种满凤仙花的花园、独门独院装修了非常精致的房子，吃穿用度一律供应西洋的舶来品。 真的，我来，依然过着跟过去类似的时候，而她，就这么真实地活在眼前，我看着她一点点实现我的梦想。一次次在没有人的时候，溜进她的屋子，又一次次地迷失在那些奢华地、童话般的陈设里。 说来也奇怪、我对她有羡慕、嫉妒，但是绝对没有丝毫恨意。久而久之，我们越来越形似，眉目之间，仿佛都有了对方的神情。而她就是我的一个化身，是“林绣荷”在替我完成一个理想中的、不可思议的梦境。 对，她就是一个理想化的我。一样的天真、善良，但是比我更加乖巧、更得人心。就连一向挑剔的老太太也对她很服气，这是我永远也比不上的，我跟我的孩子都一样是条贱命。 也许真的是造化弄人、水满则溢，老太太越发对我看不顺眼，这一天，看着满园盛开的凤仙花，不禁心生一计。 老太太对她说，新媳妇要表现自己对姐姐们的谦卑跟关心。一碗安胎药、一碗凤仙花泡的堕胎药。她知道我跟绣荷姐妹情深，如果是她端给我就一定不会怀疑。但是，可能这就是天意，厨房同时放着两碗药，她端起凉的那碗给了我，另一碗，稍后，又亲自给二姐送去。 “三姐，你不怪我吧，我们姐妹好说话，才拿凉的给你。” “我懂的，二姐谁也惹不起。” 就在这天夜里，药物在我们两个人身上都起了反应。我感觉头脑越来越重，昏沉沉地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就听说，二姐流产了，抢救好几天才保住了命，但很大可能自此再不能生育。 绣荷，这个傻孩子，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后，她在整个家中的位置都变了，她也没想过要跑还是怎么的，每天还一炷香的，满心以为，二姐还能好起来，殊不知，大祸就要降临。 二姐被接回娘家住，老太太带着大姐去她娘家讨饶。凭我的直觉，这是一个风雨欲来之前、很危险的信号。 “她娘家人早就放言要收拾你，现在老爷也不在，你还不跑？” “三姐走么？” “我挺着大肚子，怎么行，你一个人赶紧跑，现在绝不是跟你开玩笑。” “那，我一个人又跑去哪里呢？” 突然想到我们都没有亲人，原来那个男人竟是我们最后的依靠。 “你猜他今晚会在哪里？六宫粉黛、何处笙箫？” “原来，他把你也丢下了，真是‘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既然，没处可逃，那我还是留下来照顾三姐吧，你的丫鬟叫得动才怪了。” “绣荷！” “什么也别说，三姐连名字都给了我，你的大恩，我无以为报……”说完，她倒在我怀里一阵痛哭，“这就是我们的命吗？一朝犯错，生与死就只是一步之遥……” 我不让她继续说下去，这一刻，她跟我的命运就像我们的名字一样连为一体。 “你的大恩，我无以为报。”冲着这句话，我一定要为她拼尽最后一点力。 大姐的书信，已经不止一次提到二姐的娘家人近期会有动作，但是不能确定下手的时机。 我知道继续劝她也没用，就像她说的，惹怒了权贵、就必须给出一个交待，否则，无辜的人也逃不开被滥杀的命运。 剩余的日子就像是倒计时，多过一秒对我们姐妹来说都倍加珍惜。 然后，时间到了1922年清明节，夜凉如水的夜晚更是充满一种恐怖的阴云。 二姐的书信已经告急，我仿佛已经嗅到死神今晚来临的气息。 “帮我买点桔子水来，我想吐，但又憋在这里。” “啊？”她走了，就再也没有人在，我知道她很担心。 “去呀，怕什么？” “我是怕你怕！” “傻瓜，我胆子大着哩！” 就这么，我把她支开了。奇怪，平时总觉人声鼎沸、今天偌大的园子出奇的安静。 我还从未这样一个人欣赏过它的美丽。晚风悠然、花香徐徐。 好美的园子，这是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爱的奇迹。 顺着门廊我步入大厅，好漂亮的房子，月光下，那些考究的家具更有一种艺术的气息。窗边有很精致的烛台，我把蜡烛一一点亮，映得地板跟天花板都通红无比。 好想和谁跳支舞呀，我有一瞬间的眩惑，今晚，我想当这里的女主人，留个梦给我吧，一晚，明天，再还给你。 我喜欢这里柔软的沙发跟宽阔的茶几。喜欢大理石桌面，喜欢石膏吊顶。 我喜欢这儿的一切，今晚，我就是她，她就成了我自己。 我知道，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包围这里，很好，最后一夜，就让我彻彻底底变成你。 但是，有一个潜在隐患我之前没有考虑，现在却很有可能会坏了我的计划，该死，为什么肚子现在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的额头开始冒汗，这让我听不到外面人的呼喊。 尽管很疼，但是我强忍着不去想，我还在跟计划核对时间，这一区卖橘子水的商店关门都比较早，她会为了我不惜把双腿跑断。 疼痛感加剧了，我现在是坐卧难安。远远听见好像是东西烧起来的声音，我想把身体挪到窗口，但是一下倒在了地上。 挣扎、大喘、挣扎、大喘，原来真正的发作疼起来是这么痛苦的，超乎我之前的一切想象。 我觉得意识开始发散，印象中最后眼前是窗外天空一片连天的红色，而身体内部正有个东西要强行坠落，硬生生挤压着身体内部的所有器脏。 那一刻，我好像在天空看到了死去的姥姥，还有好多幽灵在跳舞，我到现在，到相信它们的确真实地存在过我的眼前，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 我不知自己昏死过去多久，但是好不容易醒来的时候，顶着虚弱的身体，看了孩子一样，反而丢了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 女孩!是女孩！算命的什么都说中了，现实给了我最后一记响亮的耳光。 作为母亲，没有任何喜悦，老太太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生下女儿，不用我说，你就去死” 我决定跟我苦命的女儿一起去死，不仅是救绣荷一命，而且是现实一个母亲最后的愿望。 没有谁，不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好好的、甚至可以拿自己的幸福以至生命来跟她换，但是，如果不能保全，那么，就让这个无法称职的母亲为你最后护航。 孩子，别怕，妈妈不会让你看到火苗，妈妈会牢牢把你‘包’在怀里，陪你走完这一段，然后一起飞向彼岸幸福的天堂…… |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中诗网
( 京ICP备：12024093号-1|
京公网安备 11010502045403号 )
发表于 2013-10-11 19:2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