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三毛，世上的人都是疯子。 我不知道其他人为何中毒颇深，我生命里其他的东西都跟这个年纪的女孩几乎一色一样，可是偏偏在身份这件事情上存在着巨大的认知不同。 我知道她们分明是在嫉妒！嫉妒什么呢？嫉妒我云朵也掩盖不住的才华，我写了那么多书，我还会画画，街上的人都分明认识我。对，我就是一个发光体，我有透射云端的光芒，那些清风徐来、来去匆匆的人必须躲着我，因为我会映衬得他们多么的黯然失色。 可是我很不满意父母对我的态度，他们难道也是嫉妒么？母亲，你一向是偏心弟弟的，可是，父亲，我亲爱的父亲，我不是你前世的情人么？自小对我疼爱有加的你，而今，怎么也全变了呢？ 以前，我的生活是，吃饭，读书，画画，睡觉。现在是：吃饭，吃药，画画，吃药。 我可没有病。只是我那神经质的母亲，生命的意义似乎就只在那几只粉红色的药瓶，她不需要倒出来数数，已经具有了目测就知道我有没有乖乖吃药的能力。为了宽父亲的心（毕竟她才是他今生的情人——看吧，标志性的用括号注解，还敢说我不是三毛！），我骑在纸背上的灵魂还不屑于那疯女人计较。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你们有机会尝过没有，那种小小的药片，外面的糖衣是甜的，不是说人的味蕾会慢慢地退化吗？那我就是放慢了脚步的那种，我把它们当糖吃，只是偶尔吃腻了，才趁他们不注意，往水槽里倒掉两粒。 可是偏偏就有人那么不怀好意，再寻常不过的举手投足——我的好朋友燕妮，就有本事让我一夜闻名——当然，从此以后，她便不是我朋友。 以为我真的在乎么？不，我还是从前的我，还是那么自在，阳光里吹口哨，排档口战妖精。 人，在我眼前，不过是照相底片一样，感光物质似的存在。你们大可以轻视我，欺我幼零，焉知，我不是把你们连同这世界一起踩在自己脚下，活得像个女王？ 我讨厌那些染栗子头的小三三尖锐的口哨和调笑，“嘿，三毛，你寂寞的话，我可以做你的荷西！”呸！他们才是真真有病！我的荷西才没有这么肤浅跟艳俗，从他们嘴里说出那两个字，都让我觉得这个名字从此分量减轻。 只有便利店主左腿残疾的儿子有资格跟我谈荷西——抱歉，我用了这两个字，因为其实我认为他们不过是上帝拿走某一部分，就像我们而今降生，都不见了天使的翅膀那样——那个叫刘熙的年轻人，总是在我递过购物清单之后，莞尔一笑，“好了，替我问候荷西。” 我知道他跟别人不同，因为我正正看过他眼神里的光影。 今天，他特别的，顿了顿，“你今天跟平时不太一样——有很大火气……” 果真他最了解我，又说对了。我负气的眼神跟动作根本已经写得白纸黑字一样分明。 平时散步很容易走到学校，我总是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踏开那两扇监狱式的铁门，我一点都不怀念从前， 早知与学校是注定永久的平行线，好难得才换来这些平静的、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直到——我怒气冲冲地再次站在命运的渡口，要大摇大摆地进去跟人宣战——学校要排话剧《橄榄树》公演，为什么要找别人来扮演我？！这是什么道理？！ 我固然是要骇他们一下的。当我霸占了这并非我心属意的舞台，他们全都失声惊叫起来，那些鬼魅一样的妆容使得整张脸延伸出无尽的痛苦和扭曲。他们后退、他们惊叫、他们打电话、搬救兵——这些我都不管，我径直走到要扮演我的那个女孩子面前，仔细来回端详着那张年轻的、写满疑问和不安焦躁的脸。 她大概是怕了，下意识想躲开，可是被我一把抓住，手攥地死死的无法撼动。于是，我们仅有的一次相逢，就有那么一瞬间，是在一方被勉强的情况下，有了一次灵魂的对视。 我忽然间，扬起手，就给了她一大巴掌，她当即就吓哭了，马上，与此同时学校的保安从四面八方把我包围，要强行架了我出去。我当然不服，我是谁，我就是三毛！我来看我自己的话剧，你们怎么胆敢驱逐？！末了，我赶在大门合上之前，大骂一声：“贱人！”响彻整个回廊、整个礼堂、整个学校。贱人当然不值得有丝毫同情，自己都能被自己吓破胆的黄毛丫头，凭什么能诠释我这样谜一样存在的女人？她举手投足有我半点气质吗？她能把纯白、素色的衣服穿出不同色彩、不同风情？很可惜，答案是没有，那么贱人终究只是贱人。 你们可以赢我一次，却赢不了一世。别忘了，我现在是空手上路的人，比时间跟耐性，我都耗得起！所有的排练，我无一不要进场阻挠、打断，闹他个黑天黑地。 终于，连学校也要来跟我妥协了。我们就跟上次一样，坐在办公室开条件、谈判。我不喜欢说废话、也不喜欢听人多讲废话，尤其我已经没有基于学生的义务必须洗耳恭听的情况下。我只是在一段出人意料的谦卑的祈使段落后，告诉他们一句，我要演我自己。 我知道，说出这句话，全世界都想对我三声大笑，可是，对于无心或者心被完全装满的人，笑都是无痛的。你们避地远远的，我可以自己动手做服装；没人给我化妆，我也会自己描眼线和腮红。 就这样，我在被重点盯防了一个多月的情况下，终于为我自己正名。只因为我是三毛，在我的地盘演我的话剧，他们不能小视我的权力！ 原先被我扇过巴掌的女孩子自然成了B角，她不敢记仇，每天我伸手，就得乖乖提着我的行李。你不是我，却要在舞台上当我的影子，那么你现在起就得当我影子！ 刚排练了一个段落，我一转身，赫然从靠近幕后的一干人中看到了头发已经长得很长很长的燕妮——此刻，她穿着的是加纳利群岛的女仆马利亚的衣服，没想到，许久未见，她的嘴脸是更加令人反胃。“导演，我要加戏，要加一场跟马利亚打架的戏！” “这，恐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马利亚是书中的反面角色，演她被打趴下、三毛骑在她身上复仇，观众一定会有共鸣！” 等那书呆子还没有放出一整句话，我的影子已经在一旁哀求他了，“拜托，拜托……” 她的声音仿佛蚊子小腿那么细，可是我依然听到了。所以，影子终究只是影子，还跟他客气什么，我是三毛，我的话剧我做主，再敢造次，我连导演也撵下去！我咬死你！ 于是，没过几天，跟我谈判的人，又来哀求我了，语气比上一回还要谦逊，“那么，请你自己来当导演吧，你选一部分人，舞台都让给你。” 我虽然不愿意，可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个月之后，这部我的话剧，就定在春节放假前公演。那么没有稿酬也无所谓了，只要好说话，我可以无条件奉献百分之一百二的专注和热忱。 我是三毛，所以我要挑自己的荷西，他们都不合适，我胁了刘熙过来，他只能坐着，那我们就只排室内的戏，对，他就走在沙发上，我可以织一条毯子给他盖住腿，我敢这么想，事实上也就真的这么做了。他并不是很情愿，但是，我只说，一切是为了我，他终于还是叹口气，承认了那颗时刻关怀我、爱我的心。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当你投入每件事，过分专注的时候，据说头顶都会有光环的，虽然我没有看见，但是连街上那帮无聊到会想起我的小子们也看得肃然起敬，有谁敢说这部剧不感人至深？我敢肯定，以及用我的生命加强肯定，一个月之后的首演一定满城风雨！ 我给我的影子，留了位置最好的票，这既算是对她这么多天，服务于我的工作的肯定，同时，也是在某种程度地警戒她，给我记好了，你只配眼里巴望着看我表演。 当然，我还要留票给我的父母，我已经能够想象，他们到时候目瞪口呆、真正看到他们以为的脑袋坏掉了的女儿排出一场精彩大戏的时候，他们会张大多么吃惊、多么幸福的表情！ 就这样，一月七号，成了我心中的圣日。我可以不吃不喝、甚至整夜整夜地不睡觉，镜中的容颜已经布满血丝，我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我自己。可是我心中就有那么一个光明的存在，它一直提示我，让我感到，我通过这部戏，就能让所有人都清楚知道，我就是三毛，三毛就是我，再没有疑问，再没有异议。为了这一天，我一切都已经在所不惜，等着瞧吧，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等着含着羞愧万分的心，马首于我，接受我自上而下的俯视吧！ 我是真的以为我已经掌控住一切了。 “杨……不，我是说三毛。”燕妮这个很看不顺眼的家伙，那日匆匆进到化妆间来，自顾自地搓手。 果真是很没有涵养的人啊。“什么事——” “没有，我只是来告诉你，他们的公演已经在进行了，地点就换在青年影院……”她慢悠悠地吐出一句，“终究还是朋友……” 听到这个消息，如遭雷顶、非同小可！此刻，我已来不及分析，她的淡然里、有几分是已经算好时机、胜券在握之后的闲庭信步。我甚至来不及组织我的团队，我的男主角，不，他们都是靠不住的，休息日早就一哄而散，唯有刘熙苦苦哀劝，“我只能帮到这儿了，实在跑不动了，你自己快去吧！” 他，是往日自己认定的，唯一的朋友，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此刻，我却连他也抛弃了，我为了心中某团无名的火，把自己燃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而今，身边一切已经确然顾不上了。 此刻，我才真正像个疯子，疯也似的冲红绿灯，疯也似的找入口进场，好啊，阴险的校领导原来早有计划，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么多人上我的戏，原来只是为了陪我，其他人鸟枪换炮，依旧照常排练、按部就班！我还满心期待我的圣日，他们居然提前三天，妄图换了别的位置举办公演! 不行，只要我一口气在，我一定不会让这一切诡计得逞！我于是发疯地撞人墙，发疯式的挤上舞台。当我看到那几张官脸由红转绿、又瞬间转白的时候，我知道，我终究会是赢家，因为我是三毛，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向世界宣告，我是让世间倾倒的女人。 戏已经演了五幕，正当高潮，可是我出现了，若是保安这时候再来拉我，我一定会当中撒泼。我不惜一个人与全舞台、全观众、全世界的人对峙，只要你们也一样耗得起！ 终于，我听到人群中开始起哄，“那么，就让这个穿了加丧服来的姑娘演吧！”他们什么眼神，我不过未施粉黛，来的路上随手摘了一串茉莉花戴在头上。 领导们面有难色。 人群开始喝倒彩，小三三们起哄，天晓得，我多喜欢那个时候的混乱，越热烈、越刺激、越让司仪撑不住场面了，就越好！ 终于，他们做了妥协，这样做了工作，都没有骗过，大概真是天意了，反正是演不成了，索性，就由着我的性子来了。 “你要演可以，可是，你的搭档呢？服装、道具呢？总不能一个人比划空气吧……” 我恍然大悟，身边的确什么都没有，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几千几万只眼睛正围绕着我，现场摄像背后，甚至有几十万的电视观众在翘首以盼。舞台，从来属于寂寞的人，但是人却不能让舞台有片刻的寂寞。我一个人，我不怕面对全世界，可是，我该演什么呢？ 就在全世界都一片沸腾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一个声音，穿透音墙、扶摇直上，化作一声呐喊，要唤醒我心中一世的感情，和盘托出。“今天是一月四号，三毛的忌日……” 对，刚开始还只是一点微息，可是经过众人的反射、传递，那就成了一股向心力极大的力量，他们吵闹、他们叫嚣着、灯光下群魔乱舞，而那股魔力正要吸走我的灵魂，我终于弄清楚了，他们的意思，众人的期待，是要我死，要我以三毛的方式死。 他们就喜欢看这出，一月四号就该看这出。我还没来得及犹豫，底下就马上有人叫喊了，“演不演啊，不演我们也不看了！” 我居然开始心慌，许久未有这种被催促着、逼迫着，呼吸加速、心跳迫停的感觉。怎么办，演还是……哦，不……他们说的对，我就是三毛，这是我的方式。 于是，我必须开始了！我无从准备，以前教过我的老师，主动递给我丝袜；我来不及问他们希望我吊在哪里，已经有人推出了钢筋扎的架子。 原来，他们重新排练时，很花了一番功夫，旧道具统统不用了。我心想这是天意，老天要成全我，我也就要成全他们！ 几十万只眼睛都像透着绿光的、饥饿的野狼，长着血盆大口等待开饭。我知道我必须献祭了，可是那有怎样呢？我是三毛，他们是在成全我！ 终于，我挣挣扎扎着站到系好的索套下，伸好脖子，然后，一闭眼，使尽全身力气飞速一蹬。 此刻，我的父母，想必是在电视机前吧，我眼前一阵头晕目眩，是看不到他们的位置了，那么，我想托上帝告诉你们，你们的女儿，终于没有当骗子，她按照她的方式，真正做了三毛，刹那永恒，用三毛的方式，也是她自己的方式。 此刻，我仿佛听到了人群的惊叫，看到领导倒立的脸，张惶而扭曲。他们是怎么呢？没有想到，看到一场噩梦么？什么，没想到道具是真的？拜托，作假时，你们嫌不够真，货真价实的材料、绝无二致的戏码，你们现在又不买账呢？ 此刻，我仿佛看到了燕妮真诚的泪，刘熙的握拳，以及那更蔚为壮观的、糖果河一样的、慌不择路、猴急鼠窜的大背景。 我看到长着翅膀的天使在对我微笑，她亲切地说，“三毛，你好，欢迎回家。” 这样的一切，都很好。真的很好。 我最后的意识，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的来源，那声死亡提示的呐喊，竟不是我虚幻出来的，它的确很小，可是吐字清晰、分明，典型的戏剧腔。 我终于想起了那个影子小姐。我的双眼已经重重合上，可是我分明看到了她从容转身时，嘴角挂着的笑。而我也在笑，因为，我以三毛之名死了，而她，却在转身间，华丽蜕变，继承了我女王般的骄傲。 |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中诗网
( 京ICP备：12024093号-1|
京公网安备 11010502045403号 )
发表于 2013-10-15 19:0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