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世家（十四） 上

南茄隅

刘氏嫁女，的确办得格外风光。光陪嫁的大家具都有百十来件，全部是重金之下地方上所有使得上劲儿的工匠、日夜兼程地往后赶。朱家在朱臻珍那里订的首饰也自然不会少，刻花的、镶珍珠的、坠宝石的……凡是画得出式样来的、二小姐似乎就不会拒绝，她什么都要，还不断向臻珍索要新设计的式样。朱臻贵稍感宽慰，至少头一年可以过个“肥年”。

二小姐向来跋扈的很，不许家里找的梳头娘子碰她的头，“走开走开，手都脏死了！”她唤来咏芝给她梳头，这很不合规矩，但是没人敢阻拦她，“我还要平时那种、你梳得最拿手的。”

这时的咏芝，已经11岁了，姐姐一袭艳丽的华服、她却穿着极为素净的衣裳。“二姐，别使性子了，今天要梳‘盘头’！”

如果别人跟她说，她肯定要发怒了，她才不要跟那些老嫂子一样、成了婚、头发都“不由自主”了。可是咏芝却始终微笑着、让人没办法翻脸，“你不是最信任我的手法么，一定给你梳一个漂漂亮亮的、让别人一看就会记着！”

这话听着舒服、甚合二小姐心意。咏芝熟练地解开她的发辫、抹了头油、顺发、梳发，动作十分娴熟、定是平日里经常重复。

朱臻贵看她们两个，完全是两种感觉，大的刁蛮任性、小的反倒懂事贴心。她很庆幸自己选定的是咏芝，这个女孩子、虽然家境殷实、却也透着一股朴实无华。听刘氏说，炳狗子和青妹病着的时候，她几天没合眼，都在一旁帮忙照顾着，尤其是这个青妹、刘氏只是生了她，外人看来、更像是咏芝一手带大的。

那时的人们首要在乎的不正是后人的生养么，刘氏觉得她小小年纪已经有了照顾孩子的经验，将来一定会更加妥帖。刘氏知她失了兄妹、其实也一直非常难过，“过了年，接你到小姑家去玩儿好吗？”

咏芝眼中的确闪烁过一道光，但她知道克制，“谢过小姑好意，怕是爹娘不许。”

朱臻贵也知道，这是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咏芝长这么大、连多博道人那里都只去过一次，反而是炳狗子这样腿脚不好的，还经常有机会带出去见世面。孩子、哪有不想玩的，不过是随时被一些条条框框束缚着，才被无形的牢笼圈在家里。她们没有裹足、却跟裹足了没有什么差异。

“我去同你娘说，她一定会许的。”朱臻贵当然有十足的把握，虽没明说要谁、上下不沾边、可不就是她了嘛！

朱臻贵知道现在正是刘氏风光体面、心里高兴的时候，随即趁着这股东风、跟刘氏一合计。

“孩子还小，现在身边也就这么一个女儿了，我预备再多留她两年，不过——”刘氏早就不把她当外人，直截了当道出自己的想法，“趁着这段时间，我想你们另起门户。”

朱臻贵先是愣了一下，不过这不难理解，两家人一个屋檐下生活是何滋味、她已经体验过快三十年，刘氏对陈氏当年欺负朱家人的一幕尚存芥蒂，更何况外人更多一层生分、陈氏又爱挑事、往后怎么跟他们和平相处？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一个心愿，两家和在一起好玩吗？陈氏那种自私贪婪的人、会舍得多做吗，往往你反过来还要伺候她；两家当初共同分得的财产、现在地里每年的收成也都尚有异议，不是她过得马虎，而是同住一个屋檐下、不能去细细计算。如果有的选，谁会愿意日子过得不清不楚，只不过一直以来，老爷子的病光靠一家撑着是不行的，钱只有放在一处才够花、所以冥冥中维系着他们两个家罢了。

“姐姐放心，我一定办妥之后再来提亲。”

从此之后，这个想法就时刻挂在了朱臻贵心上，她需要严密计算、需要重新审视、更需要恰当把握最正确的时机。

恰好这一年（1940年）大年初一、天井屋的柴房塌了一个角，朱臻贵觉着是个机会，于是跟宗凯说道，“这个老房子年代太久，也不知哪一天会倒，两个孩子年纪还小，我们可以含糊一点、不能拿他们的命开玩笑——”她顿了顿，以便突出自己这番话的中心“我想咱自己盖一厢房子！”

宗凯愣住了，“你不是说笑吧？”

“正月里我说瞎话、我不怕忌讳吗？”

宗凯定了定神，“我们哪里有钱？”

“你忘记了，当年分家，我多争了一份回来。”

“那不是留给宗琦成家用的？”

“怀的那个孩子还争了一份啊。”朱臻贵就是气不过他如此老实，解释上漏了一点细节、就转不过这根死脑筋。“大哥他们还不是一直留着这一份。”

“哦”宗凯心里哪里装过这么“大”的事，诚惶诚恐，“此事需跟大哥从长计议。”

朱臻贵知他不管事、又没有主见，遇事就下意识推给大哥。“你既这么说，那你现在就去跟大哥说我们正月里要下基脚1。”

“啊，你不是撺掇我‘分家’吧！”

“是又怎么啦，十年之前我们就分过一次，怎么，你还觉得难以启齿吗？”

“这——”

“你不肯的话，我就只好自己亲自去了。”朱臻贵必须进一步“逼”他。

“好吧好吧，我自己去说。”宗凯到底脸皮薄，“只是我说了的话，借钱也要盖房子、你可不能再变卦！”

汪宗成跟陈氏听闻这事以后，相当震惊。那时汪宗成身体已经有了垮掉的迹象，霍乱那件事对他冲击甚大，即便身体能恢复过来、心里也怕是留下了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疤。现在他在家中的地位也在悄然发生改变，月娥、吴妈一走、再也没人听他差遣，自从病倒、他自己也不再管事，一直是朱臻贵当家，陈氏那个人，嘴上是不饶人，干起实事、根本撑不起台面。

好你个朱臻贵，明摆着要分家是么？陈氏跑到门口、冲着这边房屋破口骂道：“翅膀硬了就忘了根是吧？你几个没良心的、这里呆不下去的话，有本事现在就给老娘滚啊！”

世佑听不下去，“门外的死乌鸦、瞎叫些什么啊！”

朱臻贵不许他这样，“怎么说她是你大伯娘。”她走到他们屋里，一点也不惧怕陈氏的目光，“嫂子怕些什么呢？我们搬出去了，你不是可以住得更加宽敞。”

“呸，就这么个‘破’房子、‘破’砖‘破’瓦‘破’家具……”她一直在每个“破”字下面加重音，“自己不要当破烂丢给我们是吧……”

“住嘴！”汪宗成哪里许她这么诋毁，“这是我们汪家的根基所在，当年没有这个房子的话，哪里有我爷爷、我爹，哪里有你们这些后来的人？！”

其实，聪明如他，也是说给他们夫妇听，“如今看来，它是旧了点、破了一点，可是当初没有别的地方去的时候还承蒙有这个地方庇护，而今也还不至于这么快嫌弃吧。”

朱臻贵听出了他的意思，你们夫妻嫌我老了、身体垮了、管不了事、怕今后添负担。其实近来、汪宗成跟朱臻贵的矛盾也是有的，汪家的权力历来就是在他二人手中转，过去的均衡局面、现在显然是朱臻贵占了绝对上风。好比张家跟他的关系被她跟月娥重新缔结了，他在外事内事的作用、都正被她一点一点逐步替代。

朱臻贵当然不会说自己“嫌弃”！“大哥莫要误会，主要是为了孩子，大年初一就塌了一角，不是什么好事，而今世佑、世伦、‘宗琦’都是汪家的命脉，”朱臻贵不会忘记特别给“宗琦”加重音，“他们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得罪祖宗这么说，万一哪天风云突变、房子垮了，那怎么得了！”

这番话于情于理都说得极为妥帖，连陈氏都“进入角色”，“妈呀，我真真看到楼上的木梁都有裂缝了！”

汪宗成不悦，一直冲她使眼色，她完全没有心领神会，“说不准哪天就真的塌下来了，夏天的暴雨又不是没见过。宗成，关乎人命的事，你可得管！”

朱臻贵眼瞅是个好机会，“我们都是同过风雨、共过患难的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为了孩子、也都是为了汪家。”

汪宗凯平时虽不管事，这时候也知道在一旁打边鼓，“是啊，大哥，原就是离了原先的宅子暂住在这儿、一晃住了十年，或许也给老宅添了负担。既是汪家的精神象征，为何不空出来、以便更好的保存的，让汪家后世的儿女还能够瞻仰呢？”

“可你们是要分家啊！”

“十年前本就分好了家，只不过大家这些年为了老爷子、劲往一处使、才不分你我，”朱臻贵不忘吓吓陈氏，“往后就行不通了，兄弟再好也各有自己的儿女，难保他们将来不起意见。尤其我有两个儿子，你们只有一个宗琦，现在不分清楚，以后不是要眼看宗琦吃亏吗？”

虽然陈氏跟这个“儿子”不亲，但到底是自己名下唯一的孩子、难道便宜外人不成？这么一想，是很有道理，现在分，至少保证平等，以后他们兄弟长大了、联合起来欺负宗琦怎么办？那还分不到三分之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原本固执保守的汪宗成被说动了，他也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就算现在压下去、再老一些、又有谁会听自己的呢？连月兰都“怕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汪宗成点了头，同意分家。“那大家一起搬，从此就把老房子空着。”

朱臻贵眼下完满地达到了自己所有的目的，不过她也有失算的时候，真正要找人开工的时候，才发现、所需经费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算。

朱臻贵把这事当做夫妻之间的私房话夜里告诉宗凯、没想到这个不争气的、第二天就告诉了大哥，汪宗成抓住这条尾巴，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当面叫来朱臻贵，“有困难怎么不说，家里倒是可以腾出一块地、位置也好，只不过——”

宗凯没什么心计，“只不过什么？”

“我们始终还想留着宗琦那份，也不想买人家的地，你们也都知道其他的地大多不在跟前，沙地里也打不出水井，统共就只有那一块适合一点的地方。”

朱臻贵知道他说的是橘子园旁边的那一块空地，她倒是看得上、不过先前一个人也不敢打这个主意。何况，两家还在一起，那不是又跟没分家一样。

“而且，两家一处建的话，只需要同一帮工人、同一批材料，也方便我们轮流监工、也好一起供饭！”陈氏在一旁怂恿，这话其实是汪宗成昨夜教她说的。

朱臻贵不知道汪宗成到底想打什么算盘，“那里统共不到三丈宽、怕是挤不下两家人吧……”

“诶，我跟你们师傅商量了一个图纸——”他叫陈氏拿给她看，顺着地势建了一个曲尺型，空中俯瞰就是一个大大的直角、两条边各是一厢房、中间甚至共有同一堵墙壁。

朱臻贵自然极不乐意，汪宗成是何等聪明的人，“虽然还住一起，但分了家就是两家人、各家都有自己的炉灶、不过是中间共用一个场坝，与独门独院‘稍稍’有点差异。”

宗凯是个极没有头脑的人，“那很好啊，就这么办吧！”别人一列出诸多好处、他就晕了，以为这样就占了莫大的便宜，“不是正合咱们的意思，把对咱们有利的方面都最大化了嘛！”他对朱臻贵耳语。

如果当时条件允许，朱臻贵一定会马上跳出来、推辞老大的“好意”的，但是当时她也确实有点无奈，汪公这病、甚是贻害后人，外欠一大堆人情、内添止不完的亏空。当初争下的家产，又过了十年、还能剩下几个子呢？

所以，明知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还是犹豫了。她也清楚汪宗成的算盘，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唯恐少妻幼子失了依靠，即便分家，也要一处挨着、打开门就看到人家孤儿寡母、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好在大前提是，他们的的确确分了家，即便住在一处、也给得了刘氏一个交待。咏芝过来之后，绝不会看她脸色生活！

思来想去、反复权衡，绝对的独立要花费数倍于当前的代价，显然，他们两家现在加起来、也没有这个财力。世道本就不好，而今谁家的日子又真正好过？朱臻贵那么会持家、那么精打细算的，年年收成也只能大致相抵。若不是去年少了老爷子的花费，她甚至想都别想动工了，现在这个局面，大哥肯主动拿出一块地，算是很不错了。

于是，这一年正月二十九，汪家找人赶在正月结束前就开始动工，一直修到五月，总计四个月时间，终于把两厢两层木制瓦房修建好了。

汪宗成虽然占的是坐北朝南的正向，但是他刻意淡化这点，两边修得一模一样，只要不谈方位，是看不出高下之分的。

心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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