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世家（十五） 上

南茄隅

不知从何时起，全洋湖沟的人都开始疯传世佑变哑巴了，其实他们当然不知道内中实情，世佑在学校时正常得很、只是回到家里才不说一句话。
朱臻贵怎么会不知道一切举动都是直接冲着她来的，他在无声地抗议，抗议母亲成了“恶人”，抗议自己生在一个落后的、缺乏进步思想的家！
陈氏当然不忘冷嘲热讽，“还是我们宗琦好，虽然成绩不怎样，还像个家养的。”
朱臻贵由着她嚼舌根，当日那么做、早知会有今天后果的。他是受了伤的小野兽，受伤期间绝不许人靠近自己，她所能做的就是比恢复周期等得更长，她必须给他做出坚强的形象，虽然每次他一走，她就会抱着猫咪，关上房门、偷偷哭一场。
世佑果真有着不可一世的倔强，一般小孩子嘴上说“恨”、可都没有他那么有毅力，他硬是没有在洋湖沟再开一句口，甚至只露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宗琦是最觉得不可思议的，他往返之间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他没疯、看得人都快被整出神经错乱。
直到那年入冬的前夕，汪世方在河里摸鱼，他爹在上面喊，“快回来拜堂哟！”——“我没空，你替我一下子嘛！”——世佑才忍不住扑腾一声，笑了出来，那真是个滑稽的场面，天已经很冷了，世方贪玩、赤脚踩在河里冻得直哆嗦，还以为是过家家、要爹去替他拜堂。
“你赶紧回去吧，不然新娘子晚上揪你屁股了！”
宗琦大惊，“你终于肯说话了！”
世佑拍拍他肩膀，他们名为叔侄、实则是多年的好兄弟，在这段人生中最难熬的日子、他一直小心照顾着他，从学校到家里、无时无刻不被他牵动着。我怎么忍心、再折磨你呢？
宗琦拿出揣在怀里的桃片糕，“柳伯娘昨天给的，我只吃了一点，舍不得，留给你吃！”
世佑怎么能不为之动容，“傻瓜，我也有！”原来他也收着，只不过一直闷着不说话。
宗琦同他交换一个眼神，两人以前的默契就又回来了，他们下去扒了世方的裤子，“小新郎官儿，不给红包，你死定了！”
世佑肯在家里开口说话、并不代表他就原谅了朱臻贵。他现在对其他人都还是跟过去一样，唯独朱臻贵仍是个特例。那天她有事叫他，半天都不应、便以为出去玩了，后来才发现，他宁可在房里闷上半天、也不发出一点动静，便知这孩子的可怕！
他不是折磨她，而是要惩罚她！他知道朱臻贵的弱点在哪里，他宁可对陈氏更加亲热，连陈氏都忍不住说，“咋啦，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朱臻贵默默承受着、她不想让外人知道母子间的暗战，这个孩子像极了她所见过的所有生性倔强的人、又胜过他们的合体，不是英雄就是霸王，朱臻贵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可是不管怎么，这都是她的儿子，他曾经给她带来那么的荣耀和骄傲，就算将要朝着她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她也不能放弃，她一定要强制出现在他生命里，不管他有那么恨她、带给她多大的折磨。

说起来，世方不过12岁，但是吴氏统共就只剩这一个儿子，还不宝贝似的供着！家里的情况稍微好些、就想着要早日延续香火。那年头、日子难过，卖闺女的多得很，吴柳荧生得标致、她把吴柳荧卖到大一点的镇上、可以卖个好价钱，然后讨一个村里的丫头来、剩余的钱就可以操办酒席。她的算盘打得相当不错，吴柳荧在她眼里是个祸害、妖精似的眉目、最后不累及爹娘了吗？她不会叫世方娶吴柳荧，乡下好多黄毛丫头、虽然营养不好，可是卖得很贱、做起家务也很利索。她最后买的是黄嘎姐的一个侄女，爹妈逃难时就死了，黄嘎姐嫁了姓王的鳏夫，这个侄女是自己主动要求卖给别人的呢。
陈氏把这件事看在眼里，倒是十分羡慕，那年轻的黄氏比世方大了四岁，长相虽难看点、却真真勤快，从早到晚干活、把公婆伺候得服服帖帖。
于是陈氏也动了个心思，宗琦都已经十三岁，为什么不去买一个“丫头”——哦，不不，应该说是宗琦的媳妇呢！
陈氏于是把这个想法告诉病中的汪宗成，汪宗成那么正直的人、自然不会同意，“又不是讨小老婆，长房正室更应该明媒正娶，起码也要是正经人家出生清白的姑娘，你少动哪些歪脑筋！”
汪宗成病了以后，日渐式微，陈氏并不像先前那么怕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没念过一天书、这些道理，不都是你当初教我的吗？世方比宗琦小一岁、他都已经成亲，论辈分、他还是老辈子，你眼见这样，出门还有脸面么？”
汪宗成连自己的身体都妥协不了、到底已经当不了家，何况他当初不也是为了求嗣才续娶了月兰吗？也罢也罢，她要怎么闹都随她吧，只要不是太出格就行了，我哪天一闭眼，他们要干什么，不还是看不见、也管不着吗？
陈氏四处托人打听，想寻一个中她意的女孩子，恰逢姚嘎姐嫁了张姓鳏夫、他亲戚一家在霍乱里全死了、当时留下的一个女婴，现在才两岁多。
姚嘎姐纯粹爱财，明知陈氏要的是已经能干活的女孩子，还是不愿放弃这个机会，“诶，我领来给您瞧过了您再拍板吧，没准，您看到她，就会喜欢上她了呢？！”
陈氏本来很不耐烦，没有合适的何来胡搅蛮缠，只不过坡上坡下住着、懒得当面给人难堪，好吧，光看看我又不损失什么，就看你领个什么货色！
这一想，不打紧，人真的领来了，乖乖、看得陈氏惊呆了，这女孩竟跟她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天啦，怎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姚嘎姐虽不知这层缘故，但也看得出，这第一步已经把陈氏给说服，“她名叫‘瑛月’，恐怕早就命中注定要跟您有缘呢！”
陈氏自然心花怒放，没错，若不是这样，今日怎么会无心插柳呢？若不是命中注定，她为什么也有一个“月”字呢？！
陈氏是真的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孩子，既然老天把她安排给她，那么，她要定她了！陈氏心情大好、当即拍板，一向斤斤计较、容不得自己吃半点亏的她、今天还破天荒赏了姚嘎姐好多钱，但是花得值得，她感到了多年来从未感受到的满足，这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世佑他们取笑宗琦，“你完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结了婚、生了娃，顶着裤衩当爸爸！”
宗琦被他们编的歌谣羞得脸通红，“我才不要，就算是逼我成亲，我也不会理她！”
那时的孩子单纯，以为有了“成亲”这个动作就会生娃，他们都等着看世方的“好戏”呢，自己还时常要老妈擦屁股，有了娃，两个人一起抢媳妇的奶吃吧！
宗琦倒是不应该害怕，陈氏自己就背离了初衷，她倒想把瑛月多带几年，就像对自己亲生的孩子那样，宗琦已经长了这么大，可都是月娥带大的，她现在才算是第一次体验一个人真正当妈，她很自豪，这个孩子，才是从里到外、真真正正全部属于她！

朱臻贵母子的冷战还在继续，即便过年的时候，也不说一句话。两家第一次不在一处过年，宗凯他们这边冷冷清清，母子二人各怀心事，饭桌上安静地仿佛可以听到掉渣；宗成他们这边却一反常态，自从买了瑛月之后，陈氏变得勤快起来，饭菜添了花样、家务事比先前仔细许多。宗琦都感觉一时难以适应，“呀，这么多菜，我们吃的完么？”
“年年有‘余’嘛，赶紧吃，等下还要替他上坟！”
哇，耳朵没听错吧，这哪像是她嘴里能说出来的话呢！莫非外面的乌鸦真的白了？
朱臻贵做的菜也不少，可是三个人都没怎么动筷子，以前过年都是好多人一起，纵有万般不是，分家之后的直接后果，免不了落得冷清。朱臻贵趁着他们父子上坟，给几个儿子、还有尤氏、吴柳青点上蜡烛，放眼望去，对面坡上，到处烛光点点，就像一颗颗孤独、渺小的星星，被时代洪流吞并在命运的汪洋里。

过了年（1941），凉水埠有事，世佑都不会跟着去了，朱臻贵逢人只道学业繁忙，外人不明就里，都恭维她好福气、生了个文曲星。
朱臻贵更加不会让刘氏知道这点，既然朱臻坤看不得跟炳狗子一般大小的，何不顺水推舟，把实情转嫁到他身上了。
刘氏还赞赏她“顾虑周全”，“等他身体好些了，气顺了，就可以商量他们两人的大事了。”
朱臻贵全都应着，这个孩子个性刚毅，只怕要好好计划才盼得来那一天。
前一年，朱家收成也不好，虽然没有写在刘氏脸上，但是朱臻贵会看、会听、会捕捉别人的只言片语和许多细枝末节。
虽然朱家势力也不小，可是还不够本跟吴家硬气，以前树大好乘凉，现在所有有利之处几乎都成了阻碍条件。何况朱家还是做鸦片生意的，抗战已经四年，外面哀鸿遍野，乱世之中、还哪里有销路呢？家里养活着这么多人，接连几年亏下来，总见得还跟以前一样，牛气冲天？
刘氏被这些“繁事”所累、身体比以前消瘦了很多。眼下，朱咏贞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这在当时是件罕事，娘家自然要打发，刘氏少有的皱了眉头，可知又是烦心事一件。
如果早几年，随便拿出几十两金子、肯定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而今都知乱世存黄金、谁能保日本人没有打过来的时候？！何况，你就是真拿出金子、人家万家不比你多？也未必就瞧得起。
朱臻贵知道刘氏是从小富贵日子过到大的人，二小姐出嫁肯定留下了巨大的亏空、但是她绝对不会承认手头吃紧。朱臻贵来时先见过朱臻珍，所以就给刘氏出了一个主意，“臻珍那里有半月形的锁片，分为圆缺、合则月圆，实际只花了一块锁片的材质，甚有新意。”
刘氏亲自看过之后也甚合她心意，遂取了一块旧锁片、融了之后重新铸造，上面盘丝、刻花，稍点珠翠，倒也漂亮至极。
多博道人也称赞这事做得极为妥帖，朱臻贵趁机把臻珍引荐给多博道人，“若老先生看得起的话，看在姐姐面上，收她做个徒弟！”
多博道人不仅见闻广博、而且是丹青好手，刘氏家中挂过他的一些字画，很多地方上的人都非常仰慕。只不过他是性情中人、天生随性，家底殷实、不靠卖画为生、也受不得许多牵绊、束缚，所以他多年都不再收徒，很多人就算有心、终不敢一试。朱臻贵却起了这个心，到底臻珍有这个天分，匠人做得再好也终是个低贱行业、怕是埋没了这个人。
多博道人略一沉吟，“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晓得其中的规矩。”
“只要先生肯，我去背那个骂名！先生收了女弟子，虽然现在看来或有争论，但是终于一天，时代在进步，那时人们反而会记住先生的义举——在这个时代，给予女人同样的平等。”
多博道人被她说服，“有其母必有其子！”
朱臻贵用她自己的聪明才智跟善于抓机会，帮助妹妹成功拜师多博道人。她似乎生来就是一个为别人的命运不断奔波的人，只不过有人，一辈子在心里感激她，也有人从此把她放在最显要的位置记恨。
而她，却义无反顾，为人女、为人妻、为人长姐、为人母……她在时代汪洋中不停奔波，这，似乎就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

陈中明

而她，却义无反顾，为人女、为人妻、为人长姐、为人母……她在时代汪洋中不停奔波，这，似乎就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

值得赞颂

南茄隅

陈中明 发表于 2013-11-1 18:28
而她，却义无反顾，为人女、为人妻、为人长姐、为人母……她在时代汪洋中不停奔波，这，似乎就是她与生俱来 ...

谢谢朋友！

心蝶

同意 生动感人耐品 写作快乐 猫猫{:soso_e160:}{:soso_e181:}

陈中明

南茄隅 发表于 2013-11-1 18:31
谢谢朋友！

诗友客气了
再来提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