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世家（十六） 上

南茄隅

汪宗成大夜1，朱臻贵就在床上躺了一天，任凭那边锣鼓哀乐声音多吵，就是不为所动。外人一看便知、他们两家的矛盾公开化了，老二、姑子都出来调停，到底两边都是“命苦”的女人。

你能说汪宗成就一定很残忍么？这么多年，宗琦就是他唯一的希望，好不容易把这个“儿子”都养到18岁了，眼看盼得了下一代人了，这个时候再给他沉重一击，难道就不残忍？他死了不要紧，农村没有男人就没有劳动力干活、将来也容易受欺负，他不得不为陈氏留条后路，他只需要有人抱一天灵牌子，可是她需要有人持续照顾后半生！

怎么说，“二次”过继都是一件大事，村里好多人都来“看热闹”了，意见也多分为两派。比如黄嘎姐站在朱臻贵这一边，人家孩子又不是不记事的婴儿、他都已经七岁了、你再强迫他、他也认得谁是生他的母亲，这种生离，简直是“作孽”！姚嘎姐因为张瑛月的缘故、没少受陈氏照顾，自然也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她就主张要地方上最有威望的人赶紧拍板，立下字据，强制执行，省得日后留下祸患、母子藕断丝连。

两派都有不少支持者、大家七嘴八舌、谁也不能说服谁。若论威望，汪公是嫡传正室、本该他来拍板、现在人也死了，发表不了任何意见。汪宗成又是正室长子，他当然是主张过继的，如果这么看的话，“正义”的天平似乎就倒向了陈氏这一边。

出了这么大的事，张宪垣、月娥夫妇怎么可能不来。1939年的瘟疫，月娥带来的西医，不知救活了地方上多少人，鳏寡孤独都给予一定照顾、柳氏能去经营桃片糕的生意，当初不正是月娥给的本金？因此，大家都记着张家在，他们二人来主持公道的话，大家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还是月娥说得好，“这边是姐姐，那边也是‘姐姐’，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哪个过得不好，我终究都不得安心。所谓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们彼此幸与不幸，出门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处得好、是缘分，处得不好，是几十年的冤家门对门，不如一人各退一步，别老想自己失去了什么，还应该看看手里还有什么……”

月娥果真跟以前不一样了，多年跟随张宪垣风云叱咤，气质修养都显现出来了。她这番话，可以理解为：你们这几年都失去了亲人，手里有的还是亲人，不应再交恶、而应倍加珍惜这层亲戚关系。但是，显然，站在对朱臻贵来说的角度，这番话变得另有玄机——她没有丈夫、没有儿子，没有依靠，似乎更可怜。你有儿子，把孩子过继给她，她手里就有了，而你也仍有一个。

后来，人群散去以后，私下里张宪垣也道出了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原来当年一起贩盐、闯景阳关的时候，哪里像回来跟家人说得那么轻松，根本不可能每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他们就真真遇到过土匪、汪宗成替他挨过砍刀、深及肋骨，怕家人担心、在高坪修养了一个半月，伤口基本养好了才敢回来。“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汪公有难，我们张家会不惜代价来救他？”

听了这话，朱臻贵又必须对自己心中汪宗成的形象打破、重塑了。很多当时看来尚存疑惑的事，现在终于有了完满的解释，总以为汪家欠了张家莫大的人情，殊不知，如果不是汪宗成当年拼死救下他一条命，几代单传的张家，早就绝后了。

“我知道，我这么说，多少有点私心，只是一想到明天宗成就要入土，如果膝下无后，那会是多么凄惨的场景……”

朱臻贵现在完全听懂了——哪怕半日以前，她还是多么得油盐不进。张宪垣、月娥夫妇百忙之中跑的这一趟，对整个汪家的历史进程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过去的纲常礼法要求女人什么？仁爱慈孝、谦卑恭顺。她从小就被自己的大人灌输这种思想，不这样，你就不是人们心中的“好女人”，那时的价值标准，鼓动妇女为了整个家族、深明大义、自我牺牲。逼着寡妇拿一生幸福换贞洁牌坊、或者直接拿生命换烈女碑不正是自古以来广为流传的学习“典范”吗？在“汪洋世家”那么沉重的压力下，她渺小得不过就是沧海一粟，继续“斗争”、几边都不得安宁；主动放弃、至少张家跟陈氏可以从此安生。

她请求陈氏让她再跟孩子说几句话，“世伦要乖、以后要管伯娘改口叫‘娘’，好好听她话，不要瞎闹，否则娘——六伯娘会为难。”

她本以为自己还能像对付世佑那么冷傲，一句话还没坚持完，泪珠就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小小的世伦非常懂事，伸出衣袖为她拭泪，“娘，是你不要我了吗？”

朱臻贵面对孩子的时候，最是心软，“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六伯娘有自己的苦衷。”

世伦虽然不解世事，但是却是最招人疼的小孩。“放心吧，我会好好听话。私下里，我还管你叫娘，你不跟别人说就好了。”

世伦跟世佑完全不同，一个天生英雄果敢、一个乖巧听话、是每个母亲都渴盼的、贴心的小棉袄。你叫朱臻贵怎么舍得放手？

母子二人，抱在一起，她哭，他强忍着、忍不住、只敢小声地哭。最后，朱臻贵还是亲自把孩子交还给陈氏，“拜托姐姐好生生养……”

陈氏嘴上应着，心里早已动了念头——等着瞧吧，不怕你看不到，日后自会有好戏看！

第二天清晨，汪宗成要赶在日出之前抬上山。鸡还没叫，陈氏就一把掀开了世伦的被子，“懒东西，还不快爬起来、今天要是敢给我出半点差错，回来要你好看！”

世伦睡眼惺忪、猛一激灵，原来挨了陈氏一耳光，“瞪我干嘛，讨打啊你！”

世伦不敢相信，伯娘——不，娘怎么完全换了一副脸孔！他还没反应过来，陈氏已经操起了鸡蛋粗的大棒。

其实，她心里有怨气，你怎么做，她都会发泄的，这不需要理由，她是你“娘”、怎么打你都是天经地义的。

还没起床，就先打了他一通，打得她自己都累乏了，“好好给我记着今天，当孝子的时候，给我卖力一点，不然，你下场更惨！”

陈氏可不会真拿他当儿子，自然不会心疼，汪宗成的死，对她也是莫大的打击，她的悲痛、别人不会懂，那她就要找人跟她一起承担！

陈氏跟督管早就商量好了，按照旧时的那一套搞法，孝子在前面开路、行“三叩九拜”之礼，众人都大吃一惊，很多年都不兴这套搞法了，隔几步就要跪下来磕头，连很多大人都吃不消，何况是个孩子？！

可是，陈氏不会管这些，“汪宗成对汪家难道不是劳苦功高？一个小孩子行大礼又算什么，我是她‘娘’，我首肯的、难道还没有你们有发言权？！”

朱臻贵看到这儿，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哈哈，陈氏在心里暗暗大笑，要的就是你不好过！

张宪垣他们绝不是不知道这样不妥当，可是过继之后、这就是人家内部的家务事了，到底，你又不姓汪、也不能对人家行使“母亲”的权力横加干涉。

这样一来，就苦了世伦，山路婉转，小孩子步幅又小，走到墓地要多长时间？细皮嫩肉的、没几下，就碰破了血。如此糟践小孩子，他哪里受得了！陈氏就叫人强行把他的头按下去，他嚎啕大哭起来，世佑忍不住冲出来，“你好狠心，难道你就不是娘生的吗？”

陈氏早就做好了跟他们一家敌对的打算，宗成死了，跟你们就只剩“道义上”的亲戚，她不怕撕破脸，“我的儿子，我做主！”大手一挥，“愣着干嘛，继续啊！”

于是又折磨了世伦好久，直到最后，月娥使了个巧才暂时得救，“不能耽搁了，太阳要出来了，小孩子走不动，路上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由于白天“表现不好”，世伦晚上被关进了柴房，直到夜深了，确定她们一家都睡了之后，朱臻贵才敢蹑手蹑脚过来、也不敢打灯笼，轻轻敲了敲柴房的门，“世伦……”

“娘！”不知为何，原本睡得很死的世伦偏就听到了她的召唤，莫非这就是一种本能？

幸好那时候柴房的地面一般都没有经过平整、木门也只要能拦住牲口就行了，下面一般都有道很宽的缝。朱臻贵就从这里把药膏递给他，“你自己擦擦！”

世伦其实自己会弄，可是他怕朱臻贵马上就走了，于是就说，“我要娘给我擦！”实际是想，多跟她说一会儿话。

朱臻贵又怎么会不了解，“那你趴地上吧……”

世佑拼命把小小的脑袋贴在地上，借着一点月光，朱臻贵为他擦了起来。“如果你怕黑的话，我就坐着陪你说一夜话。”

“啊！可以吗？”世伦眼里放出了光，可是他又是很懂事的，“娘每天都要做事，不怕休息不好吗？”

朱臻贵听了又想哭，小小的孩子，尚且知道关心自己，如果一切没有发生，她该是多么幸福？她忍着不能哭，她知道他在里面怕死了，她来陪他，就一定要给他勇气。“娘不会累，娘还有你哥，娘给你讲故事……”说到这儿，朱臻贵泪水开始在眼里打转，就在之前，她经常都是在睡之前跟他讲故事，没想到，今天的情形却是这样，她强力忍着，不要让他瞧出自己的脆弱，“说得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狠心的继母——被大灰狼吃了……”

心蝶

佳作提上 再慢赏 写作快乐{:soso_e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