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世家（二十八） 上

南茄隅

咏芝康复了，他正常工作了，一切看似都好起来了。然而正当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落水洞出事了。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早就交出了家里的土地，非说他们在家里招裁缝学徒、走资本主义道路，要清算他们历年“盘剥”工人多少钱，如数折算成实物、实物不够数、连房梁、瓦片都作价、拆掉了上交集体！

那可是大冬天啊，一家老小就挤到仅剩的一间半屋子内，那“半间”风呼呼的、压根就只给留下两面墙壁。

世佑又心疼又可气，叫你不要那么任性吧，非要嫁给自己表哥，你这是拿自己的终生幸福来当儿戏！

可是有什么办法，孩子都大了，尤其现在她又生了一个男孩，再是人家的人也不能坐视不理。

说起这个命不逢时的孩子，他一出生就被很不受朱家人的欢迎，刘氏前一刻死、他刚好几乎就是同一时刻落地，别人都说他是刘氏投胎所生，前来洗生1的人把他抱到大桌子上，围成一圈边转边骂“您还要不要脸，偏钻到孙子的肚子里？”

幸而咏冬是个极泼辣与刁蛮的人，满以为你们来“洗生”可以沾沾亲戚们的喜气，你们不祝福也就罢了，还诅咒我孙子，还不快给我统统滚出去！

她真的是那种说翻脸就能拉得下脸的人，话不投机、管你是好多年的亲戚！

如此一来，世佑又真心觉得他们可怜，罢了，怎么说，也还是咏芝二姐，难道看他们穷得去讨米？

这只是一个悲剧的开始，还有的悲剧却走到了结局。

汪玉真长相那么完美、温柔娴静，可谓是十里八乡都难寻的天仙似的姑娘，从十几岁起来提亲的人就没有断过，然而她一个都没有看上，别人都说她这正是汪家人独有的傲气。

只不过时间久了、瑛月就着了急，“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已经生了你了，你到底想怎样呢，到底怎么才中你意？”

比瑛月更急的是陈氏，她那时明知没有多少活头，动不动以死相逼，“你太不孝顺了，我若是看不到我自己的重孙，我做鬼之后天天夜里来吓你！”

汪玉真从小就是个很内向的姑娘，禁不起她们恐吓，她们说凉水埠陈老三人老实、做事勤快，她也就只好答应。

然而半年以后，陈老三却把她“退回来了”，瑛月跟陈氏大吃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老三也是真心喜欢她的，他真心懊恼，“她根本瞧不起我……”

一问才知，结婚半年，她从来都不许他碰她身体！

瑛月十分震惊，就去逼问她，“你到底哪根筋不对啊？莫非你心里有毛病？”瑛月何等聪明的人，她能想到的就是她是不是有心理洁癖。

然而，汪玉真却紧咬嘴唇。

“你个死丫头，说话啊！”她摇撼着她、扯她头发。

她还是不应。

瑛月气急了，扇了她一巴掌，“你别以为我就这么算了，你休想一辈子这样！他是对你客气的，没有逼你，我再就把你嫁给一个大汉、那时候就由不得你！”

想必瑛月也是气坏了，汪玉真一直都那么完美、一直以来是她的骄傲，她怎么能允许别人在她身上能挑出一点毛病？然而她放的这些狠话，着实把汪玉真吓坏了，她哭着说出了一个令瑛月震惊的真相——她是石女！

原来她十几岁就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了，别的女孩子都有了初潮、可是她下身从来没有任何反应。她羞愧、自卑，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在人们心中，她就是完美，她是童话书里走出来的白雪公主、是年画上跳出来的九天神女。她还有一个性格怪癖的祖母跟严厉的母亲，她不敢告诉她们，只得把这一切都埋在心里。

这便是她这些年“骄傲得”看不起任何人的原因！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得到太多就会失去一些珍贵的东西，世上难有十分完美的作品。

瑛月傻了、呆了，愤恨了！或者潜移默化中，她不受控制地遗传了陈氏的个性，此刻她部分青红皂白、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滚，给我滚，我没有生过你这样‘怪物’似的东西！”

或许，这一切不是她的本意，但是她当时真是气糊涂了，怎么可以这样，她一生的骄傲、二十年培养的心血，就这么被判了死刑！而她，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瞒着，有没有把我当母亲看，什么都蒙在鼓里！

然而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说话就难分轻重、而她又是一个极其内向的姑娘，心高气傲，这样绝望的丧气话绝对是一种莫大的刺激。

瑛月一连把这话重复了好几遍，一再强调她是“怪物”，她终于受不了，推开大门、冲了出去……

等她再被人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他们是在三里街上找到得她，那时她已经神志不清。

瑛月气过头之后，已经后悔了，可是什么都晚了，等到汪玉真再被人找到时，她已经疯了，没有人知道中间的这段空白、究竟发生过什么！

对于这个侄女的遭遇，世佑感到的是比启玉更为强烈的痛心。启玉个性跟男孩子一样、即便受了欺负、也会反抗、也知道保护自己；而汪玉真性子太柔、冰清玉洁，她需要人一生去疼爱、去保护，事实却是公主的外表、天使的心灵、窦娥的命运。

世佑尝试尽最后一丝努力带她看病，可是那是个容易“群情激奋”的年代，不由纷说就要把她投入神经病院里。那种地方的恐怖程度难以想象，世佑知道，她即便疯了，也是个公主一样、温柔娴静的疯子，她不会伤害任何人，她只是望了很多痛苦的回忆，把她跟那些“不可饶恕”、“无可救药”的疯子关在一起，才是天底下最最可怕的事情！

经过这件事，陈氏明显受了很深的打击，她老了都这么讨人厌，即便浑身都没力气了，听到小孩子在场坝里跳房子、都要摸索出来、用自己那点游丝般的气力、把他们撵到线那边去。

可是世佑看得出，她的生命之烛已遭斩断，果不其然，不出一月，自私、猥琐、乖张、跋扈，可恨一生、也可怜了一生的陈氏，终于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孤孤单单地离去。

朱臻贵想来也是感慨万千，“连她这个大克星也走了，没人跟我斗了，或许下一个人，就该轮到我……”

世佑却急忙制止她，“您看陆龟都还好好地在了，我不许您这么说……”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那些年风云坎坷，无论天灾、人祸，好多人说在就不在了，活着就是一种胜利，活着就是一种美丽，天下还有什么比活着更有意义的事情么？

那时，洋湖沟改名“先锋大队”，临近的还有“火炬大队”、“光明大队”，光听名字，就知道那股红色浪潮有多狂热。世佑出于各种原因，最终没有让启会、妮会跟着他到城里读书，那时的做法非常偏激，只要你成分好，读了小学就可以推荐你继续上学，否则即使成绩再好，也没有读书的资格。因而，“教学”的作用就被无限淡化了，小孩子要从小培养他们“爱劳动”，每天有一半时间，其实都在劳动中度过。

妮会读书早、个子小，跟一帮大孩子一起，干不起他们干得活儿。她那时很有主见，也非常渴望跟两个姐姐过去那样去城里上学，城里不用整天干劳动，她就可以全身心的学习了。

可是或许那时的世佑真的已经怕了，说不清哪天局势又要变，说不清哪天学生们又搞串联、说走就走了。他实在是害怕，万一波及到女儿身上，那该怎么办，他不要可爱的女儿被人洗脑、也成为红卫兵中的一个！

启会本不怎么爱学习，她倒乐得如此，那时她有一个好朋友叫刘孜慧，两人经常走在一块儿。

妮会他们那一帮有一天被安排在在对面坡上干活，时间晚了，就到其中的一户人家吃饭。

妮会自幼都很机灵，她知道那是刘孜慧家，就通过姐姐的缘故来跟他们拉关系。

对方大吃一惊，“你爹可是汪世佑？”

“恩恩。”小姑娘只当认得我爹更好，那就更不用我拉关系了。

于是，谁都没有发现，他们在妮会的碗里，放得好菜要多些。回去之后，妮会把这件事讲给咏芝听。咏芝也不禁怔了一下，然后才偷偷告诉她，那原是我们的亲戚。

“那怎么没见跟他们来往呢？”

“因为不敢来往，他们成分不好，要划清界限；老姑奶奶是个好人，她怕连累我们，不许我们两家再见面。”

“哦，原来如此……”

这就是时代造成的无可奈何，两家只隔着一条河、可谓门对门、坡对坡。但是解放后、文革的这些年，根本不敢来往，甚至私下里、认出是亲戚家的小孩了，也怕她说漏嘴，愣是没有相认呵！

这十年浩劫，给那一代人留下的烙印、绝不止“生”、“死”、“离”、“别”这么多。要么输给命运、要么幸运的活着，世佑、他们一家、还有整个中国经受洗礼之后、都在成长。等到一切苦难都画上句点时候，蓦然回首，很多重担、终于可以放下，很多曾经的“梦”、却都不在了。

陈平不在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坐牢的人每天都只给吃二两饭，可是即便这样，他还能撑着，但是红色恐怖中、也在劫难逃。不仅受了红卫兵的酷刑，而且惩罚太变态、到死都没有再给一口水喝。

月娥跟喜鹊不在了。两个苦命的女人，夫死失依，月娥好歹还拉拔孩子长大、喜鹊死后没人守孝、孤苦伶仃，被人胡乱挖了个坑，卷了一床破席子就给埋了。

朱家的赫赫有名的风雨桥、桥下的谭瞎子也不在了。破四旧的时候，人们要来拆这座“功德桥”，谭瞎子居然当做是自己生命一样捍卫，不许他们碰，说我死都跟它死在一块儿！别人当然嗤之以鼻，就在桥下埋了炸药跟雷管，他们不信他不怕死，我点着了引线，看你跑不跑！结果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淡定、安详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一点惧色。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人们着急、可是没有人敢冒死靠近、拉他出来了。他们冲他大喊、大叫，他都无动于衷，最后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他跟誓死守卫的桥一起没了。这该是一种怎样让人难以想象、难以企及的情怀呵!

他的“诅咒”，现在看来，是完全灵验的，汪家那一代果真是六个女儿，世佑虽然不知道这该如何解释，但这些都过去了，如今他的“诅咒”将和他的肉体一样自此被人遗忘、永远消失。

心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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