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世家（二十八） 下

南茄隅

而对于世佑而言，两个对他至关重要的人也先后走了。

朱臻贵去世的时候，他恰好不在家，孩子也在上学，朱臻贵自知大限将至，就把咏芝叫到身边。

“辛苦你，以后家里就全拜托你了！”

“娘，您别这么说！”

朱臻贵对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要不要找个人来陪你，我去了，怕你一个人害怕……”

“不，我不会怕！”咏芝说不怕是假的，可是她担心朱臻贵撑不了那么久，万一一转身，她断了气，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一直都为我当初选了你当媳妇而感到由衷地庆幸。真的，这么多年，你任劳任怨，我过去虽不说，功劳苦劳、却都看在眼里。”

她认真听着、目不转睛。

“若说是有什么遗憾的话，我一生生了四个儿子，你生了四个女儿……”她顿了顿，不管过了多久，这也是咏芝心头永远的疤，“我只是遗憾，从来不是要真的怪你……”

“娘，我懂……”

“事到如今，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气若游丝，“你只能一人晓得，对世佑也要口风很紧。”

“娘，您说，我一定记着守口如瓶。”

“其实，你跟世佑已经和好了，我万一放不下的是世伦，我早知道，玉会、辛会都不是他的……”

“什么！”咏芝绝对没有想到“真相”回事这样，只觉危言耸听。

“还记得那次何家的崽子把他那里踢了吗？我好担心他那里踢坏了，就坚持要他去给医生看看，他死活不肯；后来，我一逼问，才知道，原来十几岁时，那个人拿刀要砍你的时候，就已经踢坏了他那里……”

而今说来，朱臻贵还是不免感伤、唏嘘，“他那个傻孩子，都不知道说出来，玉会跟辛会也不是一个父亲。我早就想不通，为什么瑛月当年走了、又突然答应回来嫁给他，玉会那样天仙一样的孩子，根本不是我们汪家能生出来的！你再看看辛会、跟她姐姐比都不说，跟我们家的女儿放在一起，长得都有多大差距？”

咏芝终于恍然大悟，如此说来，他当年竟是为了救她落了这个终生残疾，“这都怪我……”

“不，你也是替我、替世佑、替汪家挨刀，亏欠他的是整个汪家！从小把他送出去，我们就亏欠了他，所以，你要答应我，以后，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他，唯有这样，我才能安心闭上眼睛……”

“娘，您别这么说……”

“那你就是答应了？”

“嗯。您放心，只要有我们一口饭吃，绝对不会不管这个兄弟！”

好了，朱臻贵得到了她想要的承诺，再没有什么抱憾的了，她往往窗外、困倦至极。

“娘，您可千万别睡啊！”咏芝害怕、轻轻地摇撼起她的手臂。

“我……想看看那只龟……”

咏芝赶紧把龟抱过来。

“老伙伴啊，以后，你就替我多多看着他们，请你替我继续陪伴我的儿女……”

咏芝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们婆媳、一辈子没有发生大的争吵，不管期间有没有因为看法不同、貌合神离，共同扶持着从那些艰难的日子一齐走过，在这一刻，她们再已完全和解，娘，家里交给我，您放心去！

据说，朱臻贵走得时候特别安详、不疼不闹、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

另一个重要的人是吴柳荧。世佑一直没有怀疑过，为什么咏芝病了，她却能来看望她，又不是亲戚、这点“小事”，根本没有人会跑去大老远的官店送信。

原来，她那时也已经得了癌症、住到医院，她早就认出了他，可是直到自己精神好些了、才装作没事的样子去看她，而这时，她已经到了胃癌晚期。

那时，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卫生、营养条件差，很多人拿“观音土”或者其他根本不能吃的东西填肚子，胃肠疾病、胃癌、肠道癌都到了历史的高发期。吴柳荧想必就是长期的生活困苦生生磨出了病。

世佑收到噩耗、匆匆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咽气多时了。当年给他送过茶的孩子还记得他，怎么说都是名甲一方的大人物啊，在他们那种小山村就算是很大的“面子”了，赶紧亲自恭迎。

可是世佑一看，他们只拿一床破被子卷在她身上，当时就翻了脸，“你几个崽子，忘记你娘怎么生你们、怎么辛辛苦苦养你们、怎么拉拔你们长大成人的了吧！”

谁都没有想到他一个“外人”居然对主人家这么凶！可是他也不怕不受待见，他一定要把心里的感受说出了才舒服，不管是不是因此就得罪了他们，大不了把我轰走，我不吃饭、也不稀罕在你这儿过夜！

他继续训斥道，“你们忘记屋里没有粮食的时候，是谁辛辛苦苦跑那么远去借粮？你们忘记哪个自己舍不得吃，先把你们这几张嘴给糊上？莫非她一生为你们所做的，还不值一床被子？没有良心的崽子，如果她自私一点，不管你们，大可以一个人跑了，可是她讨到粮食还是先回来喂养你们，如果她自己吃好、喝好一点，至于得胃病吗？至于四十几岁就死吗？至于今天连床干净完好的被子也没有，就这么被你们埋尸吗？”

他真是太气愤了，不顾在场有多少人在、不顾他的“外人”身份，一口气把心里想说的全都说出来了。

锣鼓家奁停了、说话的人不出声了、他们几个兄弟、媳妇也都呆住了。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外人”这么厉害，竟然这么不给他们一点面子，把他们从头到脚、批得体无完肤呵！

最后，还是那个小儿子最先反应过来，跟他们耳语道，“就是他们家一直给我们寄钱，我们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最后，正是在世佑的据理力争下，几个儿子妥协，终于给母亲换了完整的被子下葬。他们也不忘来巴结世佑，赶忙把他请为座上客。

世佑走的时候，自然又给了他们一些钱。但这是最后一次，他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为人，两家是不可能再续亲戚关系的，从此之后，他与这片土地的关系，也该就此切断了。

世佑没有遗憾，他一生都在保护她，善始善终，他已经为她做到极限了。唯一的遗憾，是至死都没有等到吴柳青回来——转身只需刹那，离别却成永恒……

注：

【1】 生了孩子之后，第一次为他郑重洗澡，算是个小小的仪式

【2】 手撑开的臂展长度

【3】 事先没有准备，临时借别人的、或拼凑出来

【4】 按规矩，死人之后都在下葬之日的清晨入土

心蝶

佳作提上 慢慢欣赏 猫猫{:soso_e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