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世家（二十九） 上

南茄隅

这件事，也让世佑跟落水洞的成见加深，早年又不是没有得过教训，何福庆、赖家兴这种人，好起来的时候不也是亲如一家吗？可见人心隔肚皮，大哥、大姐就一定信得过？

但是孩子是没错的，启萍生的王瑜又是女儿，辛会生的奎林，有严重的先天不足、名字里把五行缺的“土、木”都补齐了，可还是早早夭折；如此一来，跟汪家攀得上联系的孙子辈，还是只有纪林一个男孩，即便上一辈人有成见，他还是极看重这唯一的“孙子”的。

可是对他再好，小孩子心里也自有算盘，你就是再把他捧到手心怕化了，他心中真正的“亲情”还是无法割舍。曾玉发过世，世佑跟曾玉发的妹妹一起在火盆边落坐，别人无事、就来逗这个小孩，“你说说看，在座的，谁跟你最亲啊？”

世佑当然满心期待孩子选他，要知道，他每次去洋湖沟，家里的好吃的、好玩的，统统都尽最大限度满足他，然而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曾玉发的妹妹，而在文革那些年，他们家怕受牵连，根本与他们划清界限，是那种最会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人，世佑却给他们家出资修了这么大的房子，他却一点都不记得！

而接下来，更加让世佑心寒，他又选择了他的叔叔、伯伯、邻居家的婶子、大娘，最后才把世佑跟一个老头子并列……

世佑真不知道自己那几分钟是怎么过过来的，小孩子不会说谎，到底在他心里，他不姓曾，做得再多也只是个对他们家有贡献的外人呵！

直到现在，世佑终于明白，说什么生男生女一样好，至少他这个女儿、他们这一家，跟自己算是彻彻底底的两家人了。他需要培植自己的力量，他需要有自己真正姓汪的传人！再后来，启会生了汪璇，又是一个女儿！女儿生女儿，他麻木了！他不是伟人，没有那么多高风亮节的精神，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男孙——一个真正跟他姓、不与别人分享的男孙！

那时80年代初期过渡阶段的“接班”政策已经接近尾声，很多老同志都把工作传给后人，如若不趁此机会完成交接、这一资源就将永远浪费掉了。形势已经迫在眉睫，世佑已经对启会失望，妮会就成了不二选择。

其实，世佑也看得出，妮会是真的很有胆色，她下学之后，给启萍当过一段时间保姆，言谈举止完全没有让人看出是乡下来的。有一次，她带汪璇去恩施，偏没有搭上车，她居然敢伸手拦州政府下乡考察时开的专车，“这是州财委王主任的女儿，我是她们家保姆！”人家看她对机关大院的“风土人情”如数家珍，居然就深信不疑了。

世佑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在城里接班、在城郊补给他一块地安家落户，要么回乡下原籍、可以得到一大笔置业养老金。

不得不说，毕竟是时代所限，他最终的选择，现在看来难免目光短浅。但是只要联系之前的十年，就不难理解，他真是被整怕了，城里太“便利”、没有一点“安全感”、没有一点躲避的空间，万一哪天再一动荡，上午来通知、下午就能被人拖出去批斗、游街！

就这样，妮会成了三里县政府的一员，而他并没有马上拿到退休金，像是被坑了一样，选择过后才告诉他，年满六十岁之后，才能拿到那笔钱。

终于回家了！一生戎马、这个时候，终于退出纷繁乱世，重新做回自己，走到原点。这么多年，他对咏芝只有亏欠，好在，我们都还活着，我的人生终于全部属于你了，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老天一定要多给我们一点时间。

英雄迟暮，最怕被琐事所累。所谓日久见人心，汪启恩（入赘之后的名字）婚后的本性暴露无遗。他哪里是什么勤扒苦挣、过年都不回家呢？分明是母亲死了，没用、被后爸赶出来的，有家不能回！他哪里有“三转一响”？破手表是有一块、从来就没用走过一个字！他就是个大骗子——不，应该说启玉夫妇，尤其是哪个巧舌如簧的曾传权是个大骗子！他每天病怏怏的、不去干活、想几点起来就几点起来，启会去代课、他就等着咏芝来给他做饭、毫不愧疚地让一个老辈子亲自服侍！

如果不是咏芝拦着、世佑真恨不得上前去扇他两巴掌，凭你，哪有一点地方够得着资格当我们汪家人？好吃懒做也就算了，可气的是，他在落水洞待着的时候、居然是谭瞎子的徒弟！所谓他身上的那些“手艺”就是给人算命！

天，这就是命中注定吗？你来代替谭瞎子继续毁我们一家吗？

世佑年轻的时候哪里受过这种气，如果依他个性，早就一枪把他毙了，可是这种地痞无赖居然当了孩子的父亲，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世佑真恨透了这一切，这世上，究竟还没有一点天理？

隔壁一家也给他气受。世伦根本当不了家，瑛月借着屋里添丁增口、要扩建房子，可是两家中间本就共用一面墙壁，他那边动工、这边势必也要被波及。

即便是陈氏在的时候，两家也没有为这些公用的地方红过脸，可是这次却各不相让，房子是木质榫卯结构、拆完一间就必定连环扯动另一间，不是我们有意作梗、你们要大兴土木、难道我们也要推倒了完全陪你们重建？

为了这事，两家几乎是完全拉下脸了，最后还是动用了村干部、协商了半天，他们才同意只拆到靠中线的前一间，这样中间还留下半间房子，而建成之后的二层砖房，雨水就完全顺着地势落在世佑他们这边。远远望去，这边的房子就像是他们的一个旧厢房，他再不信迷信、也知犯了忌讳，多年之后，每每想起、也仍是心中不悦。

1983年中秋节，吴汉雄回乡探亲，时隔46年之后，老哥俩终于得以相见！吴汉雄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当年他出狱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了大连海事大学的教授，时代特殊，他一直在北方为中国培养新式海军人才，所涉及的很多工作又涉及保密范围，回乡的日子一拖再拖，没想到自此就一直没有成行。

尤伯娘，你看到了么？你的儿子今天衣锦还乡了！老哥俩回忆起分别以来的点点滴滴，无不老泪纵横，尤其是当他听说妹妹已经不在之后，更加不能自已。

“她们两个究竟为我所累！”他很自责，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他追求所谓功名，她们就不会受人欺负，那么也许整个人生就从此改写了。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你不走，就很有可能被抓兵，死在战场上也不一定。而今，不是连个祭扫她们的人都没有了吗？”

“哎，而今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为她们把坟修好、让儿女们一同拜祭……”

“对，吴家香火永存，这对她们而言，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里可以算作他的故乡，他的故乡却不是这片土地，游子总算记得回家，可“家”如今又在哪里？

世佑陪他先拜祭了尤氏，当他看到自己的衣冠冢，立刻给世佑跪下，长埋不起。

世佑赶紧扶他起来、叫他的后人帮忙把罐子挖出来，“幸好还在这个地方！”他小心翼翼拂去上所有泥土，打开盖子，里面的玉镯子、仿佛还带着尤氏的温度、温润如新。

吴汉雄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多年来，又是他们接济着妹妹，汪家给了他实在太多太多，他当年就没有做什么，这份情谊、他怕是已经一生都偿还不起。

思来想去、唯有一拜再拜，世佑忙搀起他，活着就好，记得回来就好！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快半个世纪，此刻，不必再说什么，花开不常在，唯有把老哥哥的手攥得更紧……

注：

【1】 恩施州在没有正式建立少数民族自治州之前，是作为一个“专区”存在，一把手就叫“专员”，相当于现在的

心蝶

佳作提上 慢赏 祝福朋友{:soso_e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