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维智:绝句十四法 绝句作法之一——气韵 历来诗评家论绝句,首推李白与王昌龄。李王的绝句胜在气上,气势充沛,气韵流畅,气象俨然。气势充沛好理解,气象俨然不好说,(犹如一个人的气质是说不出来的,只是一种感觉)作为绝句的作法而言,笔者更强调气韵流畅。而气韵流畅者,莫过于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诗其实并非李白的原创,应源于郦道元的《三峡》:“朝发白帝,暮至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李白用诗翻译过来,显得更优美。这首诗在创作上的一个主要特点就是气韵流畅,所谓“一气骀宕灵通”,读起来很“顺溜”,一点不觉得阻滞。起承转合非常到位,起得精彩,承得自然,转是衬托,合是照应,章法可式,却不见斧凿之痕,所以丝毫不觉得它是“二手货”。当然,这首诗还在于它淋漓尽致的体现了作者当时的心情。李白流放夜郎,途中获赦,自是喜出望外,喜不自胜。“彩云”就是新生活的希望;“一日还”,就是在重忧之下终于舒了一口气;“猿啼”令人泪下,但不是“断肠”而“沾裳”的泪(郦道元《三峡》中引渔人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而是喜悦的泪,是“初闻涕泪沾衣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泪。“轻舟”就是这种轻快愉悦心情的生动写照。我们今天读此诗,也未免喜形于色。 清沈德潜《说诗晬语》说:“李沧溟推王昌龄‘秦时明月’为压卷,王凤洲推王翰‘蒲桃美酒’为压卷,本朝王阮亭则云:‘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亦无出四章之右者矣。’沧溟、凤洲主气,阮亭主神,各自有见。”笔者也是主气派。 绝句作法之二——对仗 对于杜甫的绝句,无论古今,多有批评者。说他不善于作绝句,说他用写七律的方法来写七绝,“拘于对偶”,“不能兼善”。笔者倒有不同看法,杜甫并非不善于作绝句,而是想在王李之后另辟蹊径。这种想法,与清李重华不谋而合。李重华《贞一斋诗话》:“杜老七绝欲与诸家分道扬镳,故尔别开异径,独其情怀最得诗人雅趣。”也有人指出,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就可和李王一比高下。杜甫的绝句,主要特点是喜欢对仗。前一章笔者讲过,绝句胜在气韵流畅。一用对仗必然伤气,特别是末二句对仗,更是要命。前述《江南逢李龟年》末二句未用对仗。其实用对仗也并非不好,正如李重华所说:“独其情怀最得诗人雅趣。”让我们看一下杜甫绝句中的对仗,领略一下那种“诗人雅趣”。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绝句二首之一) 舍下笋穿壁,庭中藤刺檐。 地晴丝冉冉,江白草青青。 (绝句六首之一)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绝句四首之一) 四句两联,均用对仗,平行并立,完全突破了起承转合的樊篱,这不能不说是杜甫的创造,果是“别开异径”。这种形式,最适合写景,意浅词新,对仗工丽,俨然一幅幅图画,“诗中有画”,老杜也当得起。清叶燮《原诗》说:“杜七绝轮囷奇矫,不可名状。在杜集中,另是一格。”清宋荦《漫堂说诗》说:“少陵别是一体,殊不易学。” 我们再看其他人的几首这种形式的绝句: 柳条拂地不须折,松树披云从更长。藤花欲暗藏猱子,柏叶初齐养麝香。(王 维)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散不知人世换,酒阑无奈客思家。(欧阳修) 陆游有一首这种双联诗,倒是写得非常流畅,对仗非常自然,几乎看不出痕迹来: 桑竹成阴不见门,牛羊分路各归村。前山雨过云无迹,别浦潮回岸有痕。(《秋思》) 此诗的诀窍在于当句对和异质对。杜甫还有末二句用对仗的: 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鸣鞭走送怜渔父,洗盏开尝对马军。(谢严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 忆昔咸阳都市合,山水之图张卖时。巫峡曾经宝屏见,楚宫犹对碧峰疑。(夔州歌十绝句之八) 苏轼也有一首末二句用对仗的: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馆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春宵) 此诗首句议论,一反通常先描写后议论的常规,后两句对仗,构思选意灵巧,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也是“诗人雅趣”所致吧。 再看几首末二句不用对仗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江边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杜甫)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上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李益) 前二句用对仗,如船行江湾,稍事积蓄;后二句不用对仗,如突遇好风,急舟直下,一泻千里。这种形式似可收“兼善”之效。 待续。
绝句作法之三——含蓄 七言绝句首推王李,而王李各有千秋,太白俊爽,少伯含蓄。李沧溟(攀龙)推王的“秦时明月”为七绝压卷之作,王阮亭(士祯)则推“奉帚承明”,就是因为后者含蓄蕴藉之故。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长信秋词) 这首诗以长信为题,是借汉时班姬(婕妤)失宠的故事为一般失宠宫人抒写怨情。“奉帚”,指班姬失宠。吴均《行路难》:“班姬失宠颜不开,奉帚供养长信台。”“团扇”,班姬怨歌团扇,以明弃捐之意,《怨歌行》:“新制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断绝。”“昭阳”,汉殿名,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所居,班姬失宠,为赵氏姐妹取代。“日影”,以比君恩。后两句犹言,我还不如寒鸦,尚能飞入昭阳殿,带回来一点点日影——皇帝的恩泽。这首诗写得意旨微茫,深情幽怨,优柔婉约,求响于弦指之处,即功在含蓄。诗贵含蓄。是中国诗的传统审美观。一个“贵”字,可见其地位。其主张是语近情遥,含吐不露,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下面再看陈陶的一首诗: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陇西行) 这首诗历来为人称道,但却受到了王世贞的批评,《艺苑卮言》:“惜为前二句所累,筋骨毕露,令人厌憎。”就是因为前二句不含蓄。 宋代林升的《题临安邸》却是一首话中有话,弦外有音的好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此诗写当时临安即杭州歌舞升平、游人陶醉的景象,结句弦外有音,嘲讽南宋朝廷及达官贵人们,在醉生梦死中早已忘记了中原大片土地,包括北宋都城汴梁被金人占领,不思收复。
绝句作法之四——直白 诗贵含蓄,并不意味直抒胸臆,口述直白就没有好诗,恰恰相反,这样的诗往往更容易使人接受,让人更喜欢,更容易流传。我们看下面两首诗: 洲渚寒云薄暮天,萧萧灯火落帆边。严陵滩下孤舟远,一夜归心听雨眠。(宋毛平仲《泊钓台》)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 前者含蓄,知者甚少;后者直白,流传千古,而且可以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为什么呢?因为后者直截了当的说出了在那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读来觉得痛快淋漓。而前者写得文雅,未免带些酸腐气。再如: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邦”。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更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 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郭沫若《水调歌头》) 有人认为这首词太白了,特别是结尾,是在喊口号。我倒以为不然。这首词表达了当时亿万中国人的心声,所以影响很大,如果换成一种含蓄的写法,一种文诌诌的写法,就不会产生那种效应的。也许有人会说,李白、郭沫若都是名人,所以诗以人传罢了。我们再看下面几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 画松一似真松树,待我寻思记得无。曾在天台山上见,石桥南畔第三株。(唐僧景云) 以上几首诗,都是一口直述下来,绝无含蓄转折,自然入妙。为什么会这样呢?须知,此等诗,着不得气力,不需要学问,要的是真性情、真感受,率直天真为好,返朴归真为好。好比男女交往,今人思想解放,率情任性,直接说“我爱你!”古人受礼教约束,往往忸怩作态,就不可爱了。
绝句作法之五——倒叙 讲故事,写小说常用倒叙制造悬念,此法也可用于诗中。请看刘禹锡的柳枝词: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刘禹锡) 这首《柳枝词》,明代杨慎、胡应麟誉之为神品。周啸风先生认它有三妙。一是含蓄之妙。
故地重游,怀念故人之意欲说还休,尽于言外传之。二是章法之妙。运用倒叙手法,首尾相衔,开阖尽变。三是剪裁之妙。白居易本有《板桥路》云:“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颜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刘禹锡的《柳枝词》可能是将白诗略加修改后交乐妓演唱的。《板桥路》前四句写故地重游,语多累赘。《柳枝词》删去两句构成入手即倒叙的章法,改以写景起句,构思精巧,用语精炼,词约义丰,结构严谨,比起《板桥路》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于含蓄之妙,清施闰章《蠖斋诗话》有不同看法,将此诗列入“有一口直述,绝无含蓄转折,自然入妙”之例。笔者认为,施的见解是对的。含蓄应是针对整篇而言,此诗是口述直白的,它的妙处在于采用了倒叙手法,前二句造成了悬念效果,后二句解答,非常明白,并非“欲说还休”,无含蓄可言。倒叙悬念,应是此诗特点,也应是绝句一法也。 绝句作法之六——借托 上篇说到联想,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也是一例: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此诗自是联想,而另有一法在,即为借托。借托者,借人托物假事用典以抒情也。前二句直抒思乡思亲之情,已够淋漓,故后二句借兄弟表达,而写兄弟则换了曲笔,并未明言兄弟之思,则又借插茱萸事表达,极尽含蓄之妙。短短四句,作法数变,可谓妙笔生花了。再看一例: 春波如镜草萋萋,十里垂杨绿映堤。借取祝融峰上月,送君直下洞庭西。(清释敬安《送友人》) 此为借物。托月送友,既想象奇特,富有诗意,又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借物抒情,当合情合理。月挂高空,伴舟而行,自是合乎情理之事,如改成“借取祝融峰上树”,就悖于事理,令人喷饭了。再看一例: 黄昏风雨阻江滨,翠绾群峰暮色匀。一夜子规啼到晓,孤舟愁杀未归人。(宋李季永《晚泊棹石滩下》) 此为借声。子规就是杜鹃,其啼声凄戚,更有杜鹃啼血的传说。子规通宵啼叫,游子思乡不眠,其苦可想而知。这首诗前二句以“黄昏风雨”、“翠峰暮色”作铺垫烘托,而主要手法则是第三句的借声抒情。再看一例: 落叶萧萧江水长,故园归路更茫茫。一声新雁三更雨,何处行人不断肠。(明袁凯《客中夜坐》) 萧萧落叶,滔滔江水,茫茫归路;雁声,更声,雨声,所见所闻都成了诗人借托抒情的对象,可谓“调动一切积极因素为我所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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