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十项指标
主讲人:何蔚 时间:8月28日 地点:中共武汉市东西湖区委宣传部
那就从“我们如何检测自己的诗歌”开始吧。
如果有人问:我写了一首诗,怎么才能知道它是好还是不好呢? 老实说,如果你不明白诗歌的创作原理,而当你面对这样的问题时,你肯定会感到相当为难。因为这个问题并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通常情况下,我们要么是就用一些正确废话去敷衍了事——比如说:你的诗写得很有激情啊,很真诚、很好懂啊,朗朗上口啊什么的;要么就是用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比如说:你的诗太直白啊,太不含蓄啊,主题不鲜明啊,或者是晦涩难懂啊,等等,等等,这样一说,往往就将初学者推进了更深的迷惑之中。 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无论是提问者还是回答问题的人,彼此都绕开了“诗歌的原理”这样一个根本的对话框架,大家都是站在某个似是而非的节点上自说自话。 那么,究竟用什么标准来检测我们自己的诗歌呢?在你还没有完全弄清诗歌创作原理的前提下,检验一首诗的好坏,说容易也不是很容易,说难也不是太难,那就要看你的诗歌里是否具备了以下“十项指标”,那就要看你的心里是不是时刻都装着“十项指标”。这“十项指标”就是:新、美、巧、奇、趣,境、象、情、思、悟。
如果你的诗歌不具备这“十项指标”中的任何一项的话,那就说明你写的根本就不是诗歌;如果具备了这“十项指标”中的一到两项,那就说明你写的诗歌已经很像诗歌了;如果具备了这“十项指标”中的二三项以上,那就说明你写的已经接近真正的诗歌了;如果具备了这“十项指标”中的一半以上,那么,我就应该好好地恭喜你了!
接下来,我就和大家详细谈谈诗歌的“十项指标”。 汉语诗歌无论怎么写,似乎都逃不出这十个汉字的魔咒——新、美、巧、奇、趣,境、象、情、思、悟。这十个汉字仿佛就是如来佛的十只手指,时刻都把诗歌的命运攥在掌心。现在,我就来说说这“十项指标”。这是书本不会告诉你们的真相。你们可以在网上搜索,但是,你们肯定搜不到。因为我所说的并不是教科书上的内容,而是一个写作者从现代诗歌的艺术规律和创作经验深处找到的依据。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问题说透,无论我说了多少,都仅仅只是诗歌知识的皮毛而已。诗歌一直在发展,一直在向前推进,它发展进步的速度,已经让我们来不及总结。 我今天为什么要从诗歌谈起呢?因为诗歌始终是文学的核心,是文学的皇冠。诗歌体现的是一个民族的整体表达能力,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气质和内心风度的测量仪。诗歌同时也是一个写作者抵达才华最近的直线距离。掌握了诗歌的原理,也就掌握了任何文体写作的原理。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一个文学爱好者,你读再多的泡沫文学,也不如读一首真正意义上的好诗那么受用。因为一首真正意义上的好诗,它会告诉你,最精致的过程和结果;可以帮你认识到最奇妙的想象是什么样的,最精巧的构思是什么样的,最新鲜的意味是什么样的,最贴切的表达是什么样的。其实——文学的一切秘密都在诗歌里!
第一项指标:新
古人常说,“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从很大程度上来讲,没有新就没有诗歌。这里所说的新(新意),指的就是作品的立意新,角度新,题材新,语言新,结构新等等,每一个“新”字都足以充当诗歌的保鲜膜。所谓“常读常新”,所谓“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事实证明,所有的探索与创新,都是推动诗歌发展进步的原动力。 不仅仅是诗歌,任何文学艺术作品,一旦没有了新意,就必遭淘汰。 诗歌走过不同的时代,总会留下不同的车辙。任何时代的诗歌,凡是能够被人记取的,都必然带着那个时代最新的、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的印痕。我们更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车辙中去。 新,可以是局部,也可以是整体;新,既可以表现在内容上,也可以表现在形式上;新,既是世界观(思想),又是方法论(技艺)。新是兼容的,具有很强的包容性,它可以同时包含美,包含巧、奇、趣,也可以包含境、象和悟。当然,新,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也具有一定的时效性,比如有些作品,在它所处的时代读起来令人耳目一新,但在另一个时代再去读,它的“新”就已经黯然褪色。即使“新”还在,也只能止于欣赏,而不能模仿,更不能将彼时的做法照搬到当下的创作中。这就像时装一样,民国的时装穿在那个时代的人身上很得体,很时尚,很漂亮,但是,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你再去穿民国的时装,就显得很别扭,很土气,很不合时宜。也就是说,新这个东西,必须具有很强的时代感。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说的就是新在当下。所以我们要多读当下,多触目当下的体温,多留意当下的水文刻度和汛情。 古人不见今时月,因为今时月是当下的、最新的;今月曾经照古人,因为今月中依然保有关于古人的记忆,依然体现着某种基因的传承。 立意新:指作品所确立的文意必须是新的,也就是说,作品的写作意图和构思设想必须具有新意。立意总是先于创作,总是与灵感降临在同一时刻。立意是纲,它甚至会大于主题,并轻松突破主题的阀限。 诗歌一旦有了新颖的立意,也就有了成功的雏形。考虑到大家多半是初学者,我就举一些浅显的、大家都很熟悉的例子吧(如余光中的《乡愁》,略)。1971年,余光中在台北的旧居内写下了《乡愁》这首诗。我们再看看,70年代大陆最重要的一批诗人都在写什么呢?——他们很多人其实都是在写标语口号。因此,当《乡愁》传到大陆以后,大陆诗人才开始意识到,原来,他们以前写的那些分行文字,大部分都不是诗。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大陆诗歌才突然加快了向诗歌本身回归的步伐。 《乡愁》这首诗新在意象营造上。余光中则从记忆中找出了四个“抒情外部世界的客观对应物”:邮票、船票、坟墓、海峡。他巧妙地运用这四个意象,依时间顺序层层推进(意象递进)。其诗歌的立意完全是建立在个体的生命体验和情感释放上的,这与我们当时集体的“假大空”和“高大全”的诗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其立意之新颖立刻就凸显了出来。 角度新:就是指看问题的出发点必须是新的。还是以乡愁为例吧。另一位台湾诗人舒兰的《瓶竹》,是这么写的:“虽然/我生活得很好/而且/仅凭一点清水 / /虽然 /在有限的日光里/我的枝叶/仍能行光合作用/ /虽然/根须伸了又伸/却总不能触及/生我的乡土” 同样是写乡愁,舒兰采取的是另一种角度,它用插在瓶里的竹子来隐喻自己的人生经历与现状,表达对故土的眷念。菲律宾华人诗人云鹤先生的《野生植物》,则是这样来写乡愁的:“有叶/却没有茎/有茎/却没有根/有根/却没有泥土/那是一种野生植物/名字叫/华侨”。余光中、舒兰、云鹤都写了乡愁,但都没有直接去写谁都说得出来的情感表面的那种“愁”,他们都没有呻吟,都没有叫焕,却都是站在不同的角度,写出了生命中最深的思念和最无可奈何的绝望感。 题材新:就是指话题、谈资要新。在大家都写春天的时候你不去写春天;在大家都写爱情的时候你不去写爱情。你可以而去写一粒很小的种子,可以去写一滴泪水的深度。但就是不能翻来覆去地唱和别人一样的歌。题材新不新,取决于一个作者的注意力,是不是聚焦在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取决于一个作者有没有跟风的习惯。 语言新:诗歌是语言的炼金术,伟大的诗人可以提升和改变母语的品质。唐诗宋词就提升和改过过汉语的品质。智利因为有了诗人聂鲁达,他们的母语便有了崭新的质地:“我要在你身上去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过的事情”;阿根廷因为有了诗人博尔赫斯,他们的母语开始有了智慧的锋芒:“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闲置的宝剑/梦着自己的战绩/而我另有所梦”;俄罗斯因为有了诗人普希金、叶赛宁(俄罗斯的嘴唇)、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俄罗斯的月亮),他们的母语才开始让人羡慕和嫉妒。 语言是思想和情感的容器,是言说向表达攀升的梯子。语言从心底流淌而出的时候,不仅可以带动你的情绪,带动你的思维,而且还可以带动你的精气神,穿越诗歌的纵深。一首诗写得最不顺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往往就是作者和语言发生僵持与对峙的时候。语言的干瘪与枯朽,体现的其实是才华的干瘪与枯朽。而语言之新,往往标志着一个诗人的目光之新、感觉之新、观念之新和精气神之新。 结构新:就是诗歌内容的排列和搭配形式要新。以前的诗歌结构一般都很简单,多为“单声部”的起承转合。随着诗歌艺术路径和诗人艺术视野的不断拓宽,诗歌的结构也开始日臻丰富起来。许多诗歌已经没有了起承与转合,许多诗歌开始呈现出双声部和多声部的效果(比如,海子的《夜晚,亲爱的朋友》 和《黎明》)。结构在诗歌领域还有一种更形象的说法,叫“抒情款式”,现在,我们同样是用诗歌抒情,那就看看谁使用的款式更新,更能引导抒情的潮流。 当然,结构这个东西是不能过分强调的,一切都要顺其自然,因内容(创作意图)的需要而定,如果过分强调结构,就会陷入唯形式论(形式主义)的怪圈。
第二项指标:美
愈是诗的,愈是美的。没有美就没有诗歌。所以诗歌艺术,又被称作“诗美艺术”。无论是形象美、细节美、意境美、韵律美,还是情感美、建筑美、率真美、含蓄美、梦幻美,都是在给诗歌添彩加分;无论是内在的美还是外在的美,都是诗歌安生立命的重要法则。我在30岁时曾写过一篇文章《为美活着》,其中有这么一段:“美能说明很多问题。它把幸福、快乐、痛苦、忧伤、阴晴圆缺和眼前、远方、过去、现在还有将来等等一切全部包含了进去。尤其是将梦幻和愿望也包含了进去。” 美当然能说明很多问题。思想(美不美?)、情怀(美不美?)、想象(美不美?)、意境(美不美?)等等这一切,无一不是美的代名词。 美的表现是形形色色的,如秀美,壮美,凄美;雄奇之美,沉郁之美,跌宕之美,豪放之美,婉约之美,粗放之美,细腻之美。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是美,风和日丽和疾风暴雨也是美。 当诗歌不能向这个世界提供更多东西的时候,那它就只能向这个世界提供更多的美,去引导人们遇见或梦见更美的事物,更美的世界。比如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风度玉门关。”比如杜甫的“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美永远都是诗歌抵达心灵的便捷通道,美永远都是诗歌的核心价值之所在。 如果你读了一首诗,你感觉不到任何的美,你完全有理由说:这不是诗。 当然,讽刺诗和政治抒情诗可以例外。
第三项指标:巧
巧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睿智。如果你能把那些看似不相干的事物巧妙地揉合在一起,并让它们在你的诗歌中传递出独特的生活信息、美学信息或情感信息;如果你能绕开众人的想法,用你的妙笔将许多寻常的事物点石成金,那就说明你是一个心里藏有点金棒、聚宝盆和万花筒的人,或者说你内心里已经安装了一套具有自动更新和升级功能的软件,它能帮你避开人云亦云的陷阱,帮你处理好一切凡俗的文字事务,给残缺的翅膀插上轻巧的羽毛。 举一个例子。女诗人路也的《晚报》写的是杭州,却从头到尾都没有从正面去记录或描绘,她只是巧妙地借助了“晚报”这么一个意象,就把杭州的主要特征刻画得活灵活现:“16个版面均被梅雨笼罩/报头用的是钱塘潮般的字体/头版头条的标题醒目,看去犹如苏堤、白堤/其他标题,无论横排竖排/则都像湿漉漉的学士街或孩儿巷 /新闻,好消息是柳浪闻莺,坏消息是南屏晚钟/编者按用了亭台楼阁的逻辑和黛瓦粉墙的思维 /广告版上张小泉在吆喝着卖剪刀,宋嫂卖醋鱼/副刊上作者很多,有林和靖、朱淑真、苏东坡、郁达夫等等 /文章有霉干菜味的,也有杭白菊或龙井茶气息的 /报纸中缝的青砖瓦楞上,长着蕨和苔藓 /那里贴征婚启事,梁山伯在那里遇见了祝英台 ” 路也还有一首的《火 车》:“火车把你运走,把我留下来/在这个提速的时代,我的心依旧缓慢/这个拖着十几个大箱子的怪物/提着马灯,喘着粗气/有着像蜈蚣的脚那么多的小轮子/火车把你运走,没有一丁点商量的余地/我没有足够的马力阻止车轮前进/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远,一路向南/身体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火车把你带走/把我的一辈子留了下来/我一生只活那么几天/其余时光就像火车开走之后剩下来的/空站台” 这首诗写了别离,写了落寞,写了孤寂,写了无助,写了凄楚,写了眷顾,写了不舍,但从头到尾都你看不到这些词语,却一下子就被打动了、射中了。这就是巧。 巧是什么?有时候,巧就是“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第四项指标:奇
奇是一种神思。神思飞越而出奇。那神思又是什么呢?神思是一个美学上的用语,指的是创作者在想象力最活跃的时候,或是处在灵感迸发状态下进行的创作构思。 奇和巧最大的区别是,巧一般都很符合日常生活的逻辑,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巧是思维的急转弯,再急也不会太脱离轨道。而奇,则通常是不太符合日常生活的逻辑。奇是思维的腾空,是平地惊雷,是旁逸斜出,是不倚仗日常生活的普通逻辑,横空出世的一番风貌。接着,我们再想一想,与奇相随的是什么呢?——是妙,对的。所谓奇思妙想嘛,有奇思就必有妙想。有奇思妙想就必有千奇百怪、琳琅满目、虚虚实实的美纷至沓来。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大家读过吧?这首诗除了奇还有什么呢?如果有,那必然就是奇带来的绿野仙踪,那必然就是奇思妙想对现实天地进行的一番重新构造。 奇是偶然而不是必然。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次性的文字缘,所以,我们不能强求。强求的奇往往是离奇古怪的奇,它很可能会产生变异。我们需要的是令人喜悦的新奇与奇妙,而不是令人生厌的离奇与奇怪。 “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 夏宇《甜蜜的复仇》) 这首诗写的是爱到深处的恨和恨到深处的爱,但归根结底还是爱,是单方面的,带有甜蜜的复仇性质的那一种,是不管公平不公平的那一种。这首诗是新奇的,奇妙的,所以,才讨人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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