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葬

我亦飘零久

　　花葬


　　东乡人世代居住在巴水以南的大山中，交通不便，长期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我祖上本是渭南的大族，但到了我爷爷那一辈渐渐家道中落，我出生前父母已育有五子，经济本就非常拮据，我的出生更是雪上加霜，几乎使他们陷入一贫如洗的境地，几经考虑，他们忍痛将我送到东乡的亲戚家里寄养。这名亲戚客居东乡多年，年逾古稀，长着一部神仙才有的白胡子，因为学识渊博，在当地享有崇高的声望。东乡人如果在街上与他相遇，通常都会避让到街边的屋檐下，双手拢袖行礼，脸上流露出恭敬的神情。我不知道他与我的家庭有什么渊源，也忘记了他原来的名字，东乡人都称他安期先生，我也随东乡人这样称呼。与他一起生活的前几年，我每天都是在不安中度过的，因为他实在太老了，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头，不得不让人怀疑他还能有几天好活。实际上他活得比任何人都长。昨天卫叔卿先生专程从咸阳过来拜访我，闲聊时还跟我提起到他，说重阳节那天曾经在咸阳的集市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安期先生正在向路人兜售一种可治胀气的草药，虽然叔卿先生百般推辞，一再声明自己并无此类宿疾，他还是执意送了叔卿先生两捆草药。
　　我七岁那年，安期先生在东乡开了一间医馆，为当地人诊医问药，行医之余，也教我识一些古老的文字，这样七八年下来，我也算粗通文墨。到了十五岁那年，家里经济状况有所好转，父母便辗转托人把我接回家乡。但幸而有在东乡生活的那段经历，我才得以了解世上还有如此奇特的一种死亡形式。
　　其实，对于东乡人来说，死亡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在我家乡，人们死后如果不及时火化，尸体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腐烂、液化、溶解，最后只剩下一堆白色的骨头。安期先生曾说，白骨是我们生死轮回的证据，轮回一次便得到一袋白骨，当我们集齐六袋白骨的时候，就用完了轮回的全部额度，将有资格在通往帝释天的道路边挑选一株小草作为最后的归宿。我当然不信他的鬼话。
　　东乡人并不参加安期先生所说的轮回，他们早在死亡前的数天之内，肉身就已经开始向着植物的形态演变了，直到完全变成植物，并在最后的时刻开出一朵硕大无朋的茶花，他们死后不会留下丑陋腥臭的尸体供人们瞻仰。东乡人还特地在城外挑选了一座高大的山岗作为墓园，年深日久，山体渐渐被各种颜色的茶花所覆盖，引来无数飞鸟在山中栖息，站在东乡的城头远远望去，仿佛是仙境。这座山后来被人们称为“花丘”。
　　东乡人去世之前有足够的时间与亲人们告别，并非他们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是因为当死亡的气息逼近时，他们的身体会发生一些明显的变化。这些变化是慢慢进行的，首先从脚部开始发生变化。有一次我去集市为安期先生购买过冬的食品，遇见一名年迈的东乡男人，他赤足坐在街边一张竹凳上，双脚已变成白色的根茎，茎上生长着细密的长须，随风微微摆动。脚踝以上，也正在以缓慢但看得见的速度变化着。“还早着呢，今天才是第一天，告诉你，我最后会变成一朵紫色的山茶花。”老人冷静地说，眼睛里闪着紫色的光芒。五天之后我随安期先生参加了老人的葬礼，他果然变成了一朵紫色的山茶花，被人插在巨大的黑色陶罐里。这种陶罐用来自昆仑山的黑土烧制而成，是东乡人专用的葬器。山茶花的花瓣层层叠叠，大约有数千瓣之多，其中一部分被采摘下来，装入檀香木制作的盒子分送族人留作纪念。这朵山茶花最后被种植在山腰，它永远都不会凋谢。
　　小孩子们死后，开出的花只有成人的一半大小。女孩子开出粉红色的花，男孩子开出明黄色的花，花瓣细小娇艳，他们的母亲会将其中最精美的五十瓣挑选出来，用虫金草的藤串成手链，终生佩带在腕上。虫金草的藤细长坚韧，白天发出耀眼的金黄色光芒，晚上则变成透明的绿色，是用来串接手链最好的材料。有一年春天，我在集市遇见一名老妪，她脸色红润，腕上戴着五条花瓣手链，那时距离她最后一个孩子去世已经有十年了，她还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这些手链是分别属于哪个孩子的，她跟我诉说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瞳孔一会儿是粉红色的，一会儿是明黄色的。
　　相爱的两个人去世之后，会开出色彩、大小完全相同的两朵花，就连花瓣的数量也正好相等，人们用虫金草的藤将他们缠绕起来，安葬在朝向太阳那一面的山坡上，那天晚上即使不是月盈之夜，月亮也会变得又大又圆，这种景象我在别处从未见过，所以印象深刻。前几日我再次翻阅《东乡旧闻录》的时候，发现一条记载，提到某一年曾经出现过三十次月圆之夜，这表明那一年有三十对相爱的男女同时去世了。
　　红色的山茶花往往被视为忠诚的象征，有一名年轻的猎人因被怀疑盗卖家族财物，经族中长老裁决，将他放逐到花丘之北的沼泽地，他独自一人在那个荒凉的地方结庐而居，悲伤地度完了余生。死后他开出了一朵巨大的红色山茶花，远远望去就象熊熊燃烧的大火，浓郁的香气随着季风从沼泽地传到城里，历经三个月仍有袅袅的余香。人们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全城每户人家都奉献出一枚先祖的花瓣，用来填充他的葬器，最后他被安葬在山顶，山顶是有声望的人的葬地，他的家族也因此获得了巨大的荣誉。
　　我十岁那年忽然发生一件大事，安期先生告诉我，山外发生了兵乱，蜀王的军队要打过来了。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东乡人一向与世无争，从来不关心山外的事情，既没有建立军队，更未储备任何可以用来御敌的武器，我仿佛已经看见战火烧毁了东乡人的城池，人们在血淋淋的屠刀下哀号、挣扎。但东乡人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们开始烧制陶罐，安排葬礼，仿佛早就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准备，这时候我才发现，随着蜀军的逼近，东乡人的身体先后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植物化的征兆。五天后的一个黄昏，大地震动，城外绵延起伏的群山中一道长长的黑线，澎湃如大海潮生，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席卷而来，瞬间扑到城下，是蜀王和他的十万大军，旌旗蔽日，刀枪如林，人吼马嘶。他们长驱直入，黑衣玄甲的军兵像洪水一样涌入城内。这时四面八方响起幽沉肃穆的音乐，东乡人开始举行他们的葬礼，他们沉默地跳进了沿街摆放的陶罐里，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女儿依偎在父亲的怀里，热恋中的男女在陶罐里紧紧相拥。军队穿过长街的时候，军兵们惊奇地发现，一朵又一朵山茶花缓缓地从陶罐里开放出来，全部是白骨一样耀眼而森凉的白色，沿着巷陌一路漫延，转眼间整座城池都白了。军兵们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他们恐惧地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天地间霎时寂静无声。
　　我之后继续在东乡生活了五年。那五年，我整日在东乡城游荡，那座城池里只剩下我和安期先生两个人了，满城怒放的山茶花，都还如当初那般新鲜饱满，它们永远不会凋谢。每一片花瓣我都细心地抚摸过，我甚至能感受到它们的温度，我怀疑它们一直都是有生命的。但东乡城开始颓败了，青苔和蘑菇四处疯长，宽阔庞大的屋宇间漫延着茂密的藤类植物，我看着这座城池日复一日地荒芜下去，渐渐被衰草淹没，直到父母把我接回家乡。我走后不久，安期先生也离开了东乡，从此行踪不定，我再也没见到他，每次都是从朋友的口中打听到他的消息，但我知道，他必定和我一样，至今仍在怀念那座白色的城池。

邓仲祥

文字充沛，内容精彩；欣赏佳作，遥祝问好！

我亦飘零久

邓仲祥 发表于 2020-6-17 08:24
文字充沛，内容精彩；欣赏佳作，遥祝问好！

多谢邓老师点赞！

张玉杰

文字表达细腻，我读你的作品感觉真挚。为诗友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