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yalu 于 2020-6-15 09:47 编辑
老舅
贡发芹
母亲姐弟四人,上有两个姐姐,均已作古;下有一个弟弟,就是我的老舅,不知所终。老舅不明不白失踪了,至今是一个未解的谜,也许永远是一个不解的谜。 老舅喊母亲小姐,是父亲的学生,父亲1961年嘉山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当时旧县公社女山小学任教。一次,老舅不知什么原因旷课,父亲前去家访,遇到母亲,双方均有好感,经亲友牵线,走到一起,而后就有了我们兄妹。 母亲现在有时还会提起老舅,问他还在不在人世,我一般是岔开话题,因为我无法明确回答这个问题,也怕触动母亲的痛处。 我与老舅惜别已有35年,老舅是否健在,也一直是我想弄明白的一件事,看样子,恐怕不可能有准确答案了。 老舅名叫王绵烈,外婆活着时一直唤他的乳名小扣子,他是外婆的命根子。小时候,老舅特别喜欢我,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我的记忆当中,老舅1米80左右的个头,国字脸,浓眉大眼,英俊潇洒,帅气十足,健壮有力,但为人实在,性格内向,不善交往,寡言少语。 老舅年轻时很讨女孩喜欢,但二十六七岁还没有找到对象,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老舅为“四类分子”(地、富、反、坏)子女。外公王泽樑,字慈航,排行老四,人称盱眙西乡王四公子,师塾底子深厚,出口成章,声名远播,闻达一方,出身地主之家,据说很富有;外婆也是戴巷戴姓大家闺秀。大约在抗日战争时期,外公与其大姐夫杨忠兰关系不好,杨忠兰干旧县(今明光市女山湖镇)镇长非常失败,遭到外公奚落,杨忠兰便怀恨在心,特意推荐外公继任镇长,外公当即应允,要干给姐夫看看。外婆娘家得知觉得不妥,日本已占领旧县,这是在干镇长就是汉奸。但外公已经答应日本人,不干性命难保。于是也有人出了一个主意,假装抽大烟,日本人来了几次,见外公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很是体面,觉得染上烟瘾已经胸无大志,不堪重任,于是放弃。不想外公真的染上了烟瘾,与鸦片已无法分开,到解放时家产已经败尽,但仍有二三十亩薄田用于出租,所以土改划定为富农成分,刚出生不久的老舅也就是富农子女了。作为富农子女,成分不好,人家是不会把女孩子许配给你的。二是解放后,外公没有鸦片可抽,烟瘾一犯,痛苦万状,难受的死去活来,不能从事生产队农业劳动,没几年就病故了。老舅与外婆母子相依为命,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三个姐姐家也都穷得叮当响,没有人能帮助他实现娶亲愿望。老舅因此非常郁闷。 1974年,大姨居住地盱眙仇集的一个打井队前来邵岗公社打井,经大姨夫介绍,住在赵桥大队新庄老舅家,打井队长与老舅相处非常融洽。此间老舅因为一次陪打井队人员玩耍,没有上工,得罪了生产队一些人,生产队队长决定组织社员批斗老舅,要老舅在众人面前遭受捆绑、罚跪,向大家低头“认罪”,让其颜面丢尽,尊严尽失。外婆经常遭受这样批斗,不过外婆尚能咬牙忍受下来,但对于老舅这样一个体面的小伙子来说,那滋味是无法忍受的。老舅因成分不好从小就低头做人,逆来顺受,但仍然时常无端遭人欺辱。打井队长觉得生产队长是在故意找茬,欺人太盛,就找其论理,虽属义举,但却是火上加油,帮了倒忙,生产队决定上报大队、转报公社,欲再次把老舅送入牢狱。那个时代,将“四类分子”及其子女送入监狱非常简单,捏造几条莫须有罪名,找两个贫雇农签名证实,你就死定了。此前,四舅(母亲堂弟)因曾有过激言语,被打为现行反革命,关进牢狱,老舅受到株连,也被关在监狱审查一年多时间,最后没有查出与四舅有任何关联而予以释放,老舅不明不白地蒙受了一年多牢狱之灾,却没有任何说法。老舅心有余悸,特别害怕再次入狱,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跟着打井队当盲流了。打井队里都是大老粗,只有老舅识文断字,于是就叫老舅任打井队会计,老舅从不贪占一分钱,倍受队员欢迎尊重,老舅在他们中间找到了做人的尊严。 打井队成员年底都要回家过年,与家人团聚,老舅不敢回家,就到仇集大姨家,开春再回到打井队。老舅开始两年不敢与家中有任何联系,怕人顺藤摸瓜找到他。后来偶尔写封信给苏巷二姨夫,报告去向,再由二姨夫写信告诉父亲,父亲当时是邵岗公社杨套小学民办教师,他看过后就销毁,只把有关信息透露给母亲,母亲叫我去告诉外婆。外婆一个人生活在相邻的赵桥大队新庄,距离我们家3公里左右,我是外婆家常客,每月都要去她家一两趟,别人不会怀疑我。粉碎“四人帮”后,形势有较大好转,紧张气氛开始缓和,1977年的春节,老舅是在苏巷二姨家过的,我受父亲委派去看了他。1977年暑假,老舅因在外没有事可做,再次回到二姨家,父亲给老舅写了一封信,叫我送去,大致是形势已好转,可以回来,不会再有人迫害他了。老舅情绪较为低落,看了信没说什么。晚上,老舅带我和小姨哥到二姨家门前的石坝河逮鱼,小有收获,第二天早上,二姨把晚上逮的鱼煮了,钬了一锅死面饼,也就是我们现在喜欢品尝的家常菜——小鱼锅贴,大家聚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饭后,我请老舅与我一道回家,先到我们家,再由我父亲送他回家,老舅犹豫了好长时间,叫我先回家,容他考虑一下再说。没想到,那次我与老舅惜别后,可能就是永诀,30多年来再也没有见到他。我每次把见到老舅的消息告诉外婆,她都会兴奋不已。 1979年春节前,老舅与大姨、二姨均失去联系。1979年秋,我到二姨家读书,二姨夫常常提起老舅,怎么会年把没有消息呢?但我忙于中考,没有时间更没有能力过问此事。外婆遇到我就会询问老舅信息,我都按母亲叮嘱,回答说老舅在外面很好,很快就要回来了。 1980年秋,四舅释放了,也没有给他任何说法。四舅回到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老舅,他找到仇集打井队,得知,打井队1977年底就已散伙,其中有人到凤阳石门山铁路工地出苦力,老舅也跟了去,负责记工兼会计,工程款、工资款都经他手,经常一个人提款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元(相当于现在几百万元),从没出过差错,包工头对老舅信任有加。石门山工地结束后,老舅随这个包工头来到芜湖江南轮窑厂,老舅仍然担任会计。包工头手下有100多个民工,平时只供吃住,年终一次性结算工资,民工都乐意这么做,因为按月发放,很快就会花掉,不当钱。1978年农历腊月二十五日,老舅与包工头一起到厂部结账,提取现金3万元讲回去给民工发工资,他们都等着拿工资回家过年。但窑厂方面事后得知,老舅与包工头均没有回到民工中间,也不知去向,到了腊月二十九,仍没有消息,窑厂只好垫资路费将所有民工遣散。 线索就此中断。四舅推断老舅去向:一是与包工头携带巨款被人谋害;二是包工头谋害老舅携巨款潜逃;三是包工头与老舅共同卷款潜逃;四是老舅谋害包工头携巨款潜逃。但大家认为根据老舅性格和为人,第三、四两种情况不大可能,老舅没有铤而走险的胆识。四舅向当地警方报了案,那时没有身份证,包工头名字和住址均不存在,所有民工均没有登记,也不知去向,无法查找。大家认为,老舅活在世上的可能几乎为零,寻找老舅一事就此结束。 老舅失踪一事,我们一直瞒着外婆,外婆问起,我们就说:“暂时没有消息,会回来的。”外婆开始怀疑,但她还是宁愿相信老舅活在世上,坚持等老舅回来。之前,家中任何东西都不准我们动一下,我在女山学校读初中时,没有课桌,那时课桌一般要学生自带,外婆家有一张旧帘桌,就是不肯给我当课桌,我趁外婆不在家,偷偷将帘桌搬到学校,外婆见既成事实,没再反对,但她心疼得不得了,因为她想留给儿子娶亲用。 外婆一直生活在等待之中,等待儿子回来,但是她只能等待,没有其他办法。1979年开始分田到组,1980年秋后农村彻底分田到户,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外婆年老,靠三舅(母亲堂兄)帮其耕种。三舅家子女众多,又要承担赡养二外婆义务,二外婆只有一个女儿,在潘村湖农场,二外婆跟三舅生活,生活基本上不能自理,靠侄儿赡养。二三年后,三舅觉得负担太重,要求母亲姐妹三人解决这个问题,这时我师范毕业分配在邵岗乡中心小学工作,二弟正在上师范,三弟正在读高中,大妹、二妹都能从事部分农业劳动了,相比之下,我们家条件优于大姨和二姨家,于是母亲决定外婆跟我们家生活,房子、土地都给三舅,不要大姨、二姨负担。 外婆75岁到我们家生活,有两个问题令母亲束手无策,一是外婆本来在我的房间里放一张床,和我住一个房间,我一般两周回家一趟,有时一个月才回家一趟,但外婆不愿意睡在我的房间,非要把床移到母亲房间,母亲只有同意。接下来麻烦不断。我们家十几亩土地主要靠母亲劳作,母亲每天披星戴月,起早睡晚,超强度劳动,晚上头沾到枕头就睡着了。外婆睡觉很少,一般夜里两点多就醒了,醒后就喊母亲说话,重三到五询问:“小扣子哪去了?还在不在?怎么不回来看我?”母亲一而再再而三解释:“他肯定还在,现在不方便回来,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看你。”每天夜里重复一个话题,天天如此,夜夜如此,父亲只管睡觉,从不搭腔,母亲没有办法,开始还能应付,后来就承受不了了。白天高强度体力劳动,夜晚不能安睡,母亲为此苦不堪言,有时讲着讲着就睡着了,外婆会大声再次将母亲喊醒,对母亲表示不满,母亲只好顺着外婆。我一回家,母亲就向我诉苦,可是外婆老了,老舅是她的唯一,别的她什么都不考虑,一切都听不进去,无法沟通。一次,她要我为她买一条便宜的毛巾,我为她买了一条最好的,她老是提起此事,说她没想叫我买好的,太破费了,一次又一次,母亲和父亲都不知道怎说才好。所以,外婆到我们家生活,对于经济负担,母亲和父亲一点都不在乎,关键是让母亲背上了异常沉重的精神负担。母亲每天吃不好,睡不香,身体几乎拖垮,很快就生病了,多次叫我带到明光、蚌埠检查治疗。我们全家人都感到非常无奈,母亲有苦说不出,只好忍受忍受再忍受。为此,母亲曾经说了一些埋怨老舅的话,说都是老舅作的孽,不然不会如此。 外婆没事喜欢到庄子上溜门,母亲最怕一件事是庄子上人在外婆面前议论老舅。母亲一家一家打招呼,千万不要在外婆面前提起老舅,如外婆主动提起,就说没有事,很快就会回来。但是老人记性差,两年后,一个和外婆差不多大年纪的老太太一次说漏了嘴:“四类分子都摘帽子了,你儿子还没有回来,恐怕已被人害掉了。”外婆听了不能忍受,中午回到家一次又一次询问母亲:“你说小扣子还能真被人害掉了吗?怎么这些年连梦都不托一次给我呢?”母亲一遍又一遍解释,老舅会回来的,但外婆始终问下去,不依不饶,弄得母亲不知如何是好。中午吃饭时,外婆又问父亲:“你说小扣子到底还在不在呢?”父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你在这里好好生活,安享晚年,不要听人家闲言碎语。”父亲的回答,外婆很不满意。 饭后,父亲上班,外婆要回新庄家中看看,以前也常有这种情况,母亲也就同意了。第二天早上,三舅去喊外婆吃早饭,发现外婆已挂在门后自尽了,三舅一下子吓得坐在地上。我不知道母亲何时得到消息的,也不知道母亲当时痛苦到何种程度。当时我正在生病期间,上午不到9时,姨哥武绵昶(母亲堂四姐长子)到邵岗小学告诉我说外婆在新庄去世了,我第一反应就是外婆可能是非正常去世,她住在我们家,身体好好的,非常硬朗,怎么会在新庄去世了呢?得到的回答果然如此! 外婆去世使得我们家很难堪,我们全家无法向世人解释清楚外婆为何自尽。我本人也无法理解,所以就写了一副挽联:“您去天堂乐,我负世间悲。”表达我当时无限复杂的心情。 外婆在我们家生活,令母亲非常痛苦;外婆走了母亲又为此痛不欲生。安葬外婆后,母亲一直自责不已,长时间纠结不下。认为邻居老太太不该告诉外婆“真相”,否则,外婆怎么寻短见呢?认为父亲那天要是回答外婆,老舅在外边很好,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看你,外婆就就不会想不开。自责自己那天不该让外婆回家,外婆要不回去,一切都是能避免的。认为外婆庄邻不该刺激外婆的,据说,那天外婆回到新庄,遇到庄邻,外婆热情打招呼,但庄邻没有理睬外婆,外婆转身离开时,有人说:“这个老太太,不在女儿家好好过日子,又回来干嘛?”外婆听得真真切切,但她佯装没听到,径直走回家中,再也没有出来,要不是庄邻言语刺激,外婆何至于此呢?我后来多次向母亲作了解释,老舅是外婆的精神支柱,外婆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等待老舅回来,估计这是不可能等来的事。外婆已经开始怀疑老舅不可能回来了,即使邻居老太太不说那句话,即使父亲那天说得再好,即使母亲那天不让外婆回家,即使庄邻没有刺激外婆,或许能避免这一次,但是见不到老舅这个事实终究是无法改变的,说不定有一天还会有人告诉外婆儿子被害掉了,这事最终是避免不掉的,父亲一辈子不会撒谎,那天他那样回答外婆已经很好,我们已尽到义务,老舅是外婆的唯一,外婆唯一的希望破灭,选择这条路可能是迟早的事,我们只能面对,无法回避。还是让她去安息吧,不要老挂在心上。母亲渐渐开始释怀。 由于外婆非正常去世,我也对老舅颇多怨言,老舅是一个懦夫,作为男子汉,应当敢作敢为,天塌下来也应当去面对,不应当选择逃避,万事孝为先,老舅应当一直在家赡养外婆为唯一正确选择。要是这样,母亲何至于此呢,我们一家又何至于此呢?但又一想,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外婆有外婆的苦衷,老舅有老舅的苦衷,还是面对现实吧。 12年后,四弟贡发正为单位出差失事,母亲蒙受了巨大的丧子之痛,应当比外婆当时的痛苦大得多,但母亲还是挺了过来,母亲的坚强让我敬佩,外婆为什么就不能坚持再等下去呢?为此,我以为,外婆的选择是不应当的。但愿她去了天堂,永远享受着快乐。 母亲今年已72岁,但她有时还会想起老舅,惦念着老舅。老舅,您究竟还在不在人世呢,若是在的话,你应当回来谢谢我的母亲——您的小姐;您若是不在人世,您在九泉之下也应当谢谢我的母亲——您的小姐呀,毕竟,母亲替您履行义务付出了很多很多啊! 我主观判断,老舅健在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即使四舅推断老舅的三、四两种去向存在其一, 30多年过去,依法不需要为此承担法律责任,那么,老舅也该现身了。如果老舅去了天堂,那么他与外婆早已结束离别之苦,母子团聚了,无须母亲继续牵挂他们。 愿老舅与外婆在天堂享受着天伦之乐!愿母亲彻底淡忘先前的伤痛,真正安享自己的晚年!
2012年9月11-12日初稿于市政协文史委办公室 2012年9月13日二稿于市政协文史委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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