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温暖的冬夜
--- 陈周建
天快黑的时候,我终于随着人流挤上了西去的列车。因为是过路车,总怕没有座位。一上车,竞一眼就看到两个空位子。我赶紧将行李放在架子上,一阵得意。刚转身,原来空着的座子里边,不知啥时坐下了一位姑娘,身高挑,脸皙白,眼有光,特动人的那种。一向腼腆的我竞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躲开那边的目光,独自心事重重。她不像是刚上来的同伙,一定是从别处移驾至此以伴寡人的。一阵匪夷所思、大胆猜想之后,我告诉自己要镇定。
慢慢地,随着列车的晃动,我忍不住调转头颅,想看看那个美丽的倩影。不巧正碰上她含蓄的双眸。的确,这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那双眼睛像是看着前面,但我分明能感到那力量穿过时空,转了个大弯,直逼我而来。这让我有了点自信。猜想接了下去,她可能是在我走向这个位子之时,故意抢在了前面,像是等待什么,又像是迎接什么。
没错,她就靠着车窗坐在那里,一直没有正视过我的目光。但我断定,她一直在抱着自信的魅力、挑衅似的等待着我的屈服,她在用心观察着,等候这边的情感的崩溃,上演一场貂蝉戏吕布的人间大戏。
列车在寒冬的疾风中呼啸起来,那咔塔咔塔的节奏,却像《献给爱丽丝》的韵律,让荒野上的列车箱内,流淌起一股热浪。我原本冰冷的双手间不知什么时候竞渗出了汗滴。一直保持沉默的两个当事人,谁都充分显示了君子淑女的风度,没有人率先冲锋陷阵、迈出那期待的一步。女人的魅力,往往教心仪她的男人不敢直视、神情恍惚,浑身燥热。但我却贼心不死,只是没那个贼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完全黑了。车内的喧嚣渐渐静了下来。我偶尔在对面的玻璃窗中看到了一个美丽的身影,继而是脸庞。那情形叫人激动不已,她在闭目佯睡,也许是在沉思,或者在回忆她曾经拥有的甜蜜爱情,也许在等待远方刚刚送别了她不久的情侣的短信问候,也许,不,也许她仍在用女人特有的心光,在思索着身旁这个貌似强大、却胆小如鼠的家伙为什么不找个茬儿和她搭讪,为什么不敢直面这身边送上来的美色。似乎她总是那么自信,自信一个年轻女人、一个美丽女人的吸引力!这叫我有点怀疑一向自恃帅气的我原来不是那么回事。哼,小女子,勿多虑!我回顾四周,没有人在注意我,就连对面的两个年纪较大的夫妇也勾头沉睡了。人在黑暗中才是人,这是我的真理!
我慢慢的移回对面车窗中的目光,径直偏头观察起身边的这个尤物。的确,她太美了!像是有意的,她的头朝向我这边,红红的嘴唇,露着洁白的牙齿,水灵的脸庞,乌黑的披肩发,那眼睛即使闭着也发着迷人的光!叫人不敢想象睁着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摄人魂魄的情形!细细的呼吸,均匀地起伏,轻奏着温馨的旋律,我想起了《梁祝》,那是两只蝴蝶的舞曲!
我知道,她一定没有睡着,她知道身边的那个家伙是万万不会入睡的,他没有能力在如此美丽的身躯旁进入梦乡。她在闭目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算计着我如何一步一步地被温柔击垮,一步一步地屈膝投降,然后,想我如何编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来取得她的好感。哼,坏东西,别装腔作势了,别故作镇定了,别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大男人架子,想让我主动,做梦!你快要撑不住了。
这时,列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像戈壁荒漠黑暗中疾奔的巨兽,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那一抖,摇醒了许多疲劳的梦中人。当然,她也醒了,很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我赶紧仓促收回惊惧的目光,像一个潜伏了很久的小偷,我的那张又黑又厚的脸皮也一定红了,她能看得到!只不过窃喜的神情在女人身上很容易的就被隐藏了起来,尤其对美丽的、有着千百次经验的女人更是如此!我想,这小女子一定是个老手,玩稚男于掌股之间。但是我错了。
她顺手拧开一瓶奶汁饮料,轻呷了一口,说,你喝点什么吧?!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还有两颊上的那对多情的小酒窝,挑战似的,像在说,别装了,我什么都知道,不动心,那叫男人吗?理解。摆出一副乐于奉献的表情,想看就看个够吧。
我又猜想起来,单身,情窦初开?还是个小少妇?或者正在热恋中,刚刚分别,只是洗去了脸上的吻痕而已。不管怎么说,我感到了一股信任的善意在全身萦绕,渐渐发起热来。这时,她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个苹果,说,家乡的,挺甜的,吃个吧。一口四川话,典型的辣妹子。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认为四川话最美最好听,最具韵味。我想拿出惯有的臭毛病说不,但无法拒绝来自她的好意,其实,我是多么想吃,何况是她给的,简直急不可奈!于是,装出一副大不咧咧的样子,拿了过来。你一个人吗?她问道。废话,难道还有个她吗?第一次相视而笑。
四川很美,我于是抓紧时机,侃起我曾经在重庆有过的一些关于山水的感悟。当然,醉翁之意不在山水,在于最后那句话,四川的姑娘很美。我已经把重庆偷梁换柱成了四川,竟忘了重庆已不属于四川,我对自己的机灵和賊智感到满意。其实,我老家就是重庆的。糟了,偏了点,但她又说,我父母都住在绵阳,又回来了,四川没错,他被圈定了。就像猎人的陷阱,那可怜的羔羊终于陷入了绝境。四川的风景太美了,我放慢了节奏和语气,顺便瞄了一眼她的表情,还行,没有生气的迹象,只是脸上多了一团红晕。美的就像你!我终于放肆起来。她的脸更红了,斜过来责备但却满足的光。吃苹果吧,她说道,很忠诚的。我知道我该闭上嘴了,但终究很庆幸,终于打开了局面,像是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阶段似的沾沾自喜。她又拿出了橘子和面包,推了过来,就像推给自己的恋人一样,那么自然,但却小心。
列车进入夜间行车,灯光暗多了,一切都静了回去。车窗外能看到几点星光,像是在偷笑。她开始向我挪动了一点,说,天太冷,一边望着窗户。我赶忙献上殷勤,说,要不你坐过来,我来靠窗坐。不用了,你也会冷,她说着,又挪过来一点,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一股女香扑面而来!不知道那香气是天然还是化妆品使然。我们不再说话,不想问得太多,以免伤及到某个令人不快的隐处。事实证明,这很聪明。天地都静悄悄的,和着列车的动感,一起一伏。
列车像在转弯。她趁势靠了过来,合上眼睛。车再也没有转回去,也许知道她太冷了,她偶尔睁开眼睛看我一下,接着又闭上,只是身体再也没有离开,很平静的,她知道安全。时光就在那个寒肉彻骨的冬夜凝固了。天地间最美妙的悲怆圆舞曲,在这高原的黑夜中悄然奏响。我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惬意,温暖了全身,忘了自己是谁。她完全靠在我的肩膀上,那么自然,那么踏实,那么的顺理成章。这其中肯定有信任,温情,还有……
夜,越来越冷了。窗外的冷气一股一股地冲了进来,让人感到身上的衣着是那么的单薄无力,。她缩成了一团,真的睡着了,像小鸟恋窝,不知不觉地钻入我的热场中,完全没有戒意,只想取暖。我不知道,到底是我温暖着她,还是她温暖着我。我不想动,不想打破这天意筑成的爱巢,就想这样相拥到天明。为此,我竟冒出个坏心眼,想让这天永黑不亮,想让这冬夜永冷不热!
天还是太冷了,她依我更紧了,渐渐的,我也沉睡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她整个身体都紧紧地贴在我的怀中。我醒了几次,就像哥哥护着妹妹一样,将自己的大衣盖在她的身上。又有几回醒来,看见那原本在她身上的大衣又回到了我这边些许,肯定是她。
后半夜时,我发现她的手在我的手中,她的脸庞就在我的胸脯上,睡得那么香甜,她一定在一个奇妙的梦中畅游------
天快亮了,她终于醒了,很是诧异的看了看我,红着热乎乎的脸欠欠抽身而去。飘回来一声问候,你受冻了,算是谢意。你在格尔木工作?我说是。她说有工作真好,我问为什么,她回到,有工作就有钱,不像我们山区的女孩,要出门打工赚钱才能活下去,等等。完全是一个孩子天真!
后来,我问她要去哪里打工,她说格尔木或者拉萨。有什么理想吗?我拿出文人的字眼。没有,只要能找个像大哥这样的男友就满足了!她羞得通红,转过头去。我木然,又顿生感激之情,她这么信赖我,而我却……我有点情不自禁地说,谢谢,你会找到的!
列车到站了,我帮她拿下行李,目送她走下车,消失在冬日的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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