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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是诗城
作者|再耕
我出生在重庆市南岸区玄坛庙。户口簿上的籍贯一栏填写的是：奉节。准确地说，我是一个生在外地根在奉节的奉节人。我也一直以自己是奉节人而自豪。因为我的父母及父母的家族都是地地道道的正宗奉节人。奉节过去属四川，现在属重庆，历代为路、府、州、郡治地，但不管行政区划如何变，奉节的地理坐标则始终未变，位于三峡之中，桃子山下，瞿塘峡口。 浩浩长江，自西向东，以不可阻挡之势，在大盆地的边沿，劈开拦路的山崖，造就一座雄奇险峻的大门，此门叫夔门。滔滔江水，夺门而出，一泻千里，不舍昼夜地奔向东方那个升起太阳的大海。奉节是座小城，却有着强大的气场；奉节是座古城，但世世代代总是新鲜。
感谢读初中时的文学课本，短短的四句唐诗，将母亲讲过无数遍的家乡故事一瞬间全盘诗化。“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轻快，飘逸，灵动，浪漫。母亲的家乡，我的家乡，多美呀！简直是仙人居住的仙境。怪不得云游四方的李白，路过此地便诗兴大发，留下了千年不朽的诗句。此后又读到了在古奉节夔州府寓居近两年的杜甫的许多诗篇，据说杜甫一生留下1400余首诗作，有466首是在夔州这片土地上写出来的，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要数被人们誉为古今七律之冠的《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困繁霜鬓，潦倒新愁浊酒杯。”诗中既有对夔州雄奇山水的描绘，又有慷慨激昂的意境。特别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诗句，更成为一代又一代诗爱者反复吟诵不断引用的经典。不仅诗仙诗圣对这方氤氲着诗意的奇山大水钟爱有加，历代著名诗人王维、陈子昂、刘禹锡、白居易、苏轼、陸游等都先后至此留下传世名篇。如此说来，古夔州今奉节被人们称为“诗城”，便是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
小时候，家中常有老家的三亲六戚前来探望。每当这种时刻，父母的喜悦之情，总是溢于言表，说不完的家长里短，道不尽的陈年旧事，最为喜剧的是，父母暂时抛弃了平时已说惯了的重庆方言，而改用早就未说的奉节土话。乡音拉近了亲情，有着无法取代的意趣。奉节地处武汉重庆两座长江上大城市之间，说话却特立独行，发声与两地都不沾边。比如，奉节，读作“轰”节；吹风，读作吹“烘”；飞机，读作“灰”机；解放，读作解“晃”；等等。外人听起来，有时会抑制不住地发笑，而奉节人自己则觉得是韵味独特诗意盎然。我那自幼喜爱唐诗的父母，每每在摇头晃脑抑扬顿挫背诵朗读时，总会情不自禁使用以上音韵。久而久之，我也不知不觉受到影响，爱上了这种有点搞笑却又情深意长的读法。
我第一次回老家，是在“文革”初始，随着“大串联”的洪流顺流而下，站在尚未靠岸的登陆艇甲板上，抬头仰望那朝思暮想在梦中曾多次见到过的“依斗门”。“依斗”二字出自杜甫夔州诗《秋兴八首》之二：“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连这古时用来抵御兵器的城门之上，都镶嵌着大写的诗情，足以说明此地叫做诗城的确不是虚言。虽然正值“大革文化命”的高潮，城门左右都贴满了仿佛缉捕人犯告示的大字报，甚至在下榻的县委招待所，还碰见了批斗时任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教授奉节籍国画家符易本的大会，但比起当时许多地方变文斗为武斗的场面，还算“温良恭俭让”，还没有上升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的激烈程度。当地人对诗情画意出自本能的尊重，或许来源于日复一日耳濡目染的诗文化的熏陶吧。即使在那将文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年代也是如此。
新的历史时期，我在一家少年报作副刊编辑，为了扩大报纸影响和组织稿件，我又一次回到家乡。组稿会上，我认识了此后相交数十年的文友孙善齐。老孙系外地人，是大学毕业后来奉工作的。脚下这片文化厚重的热土，激发了他创作的热情，在此先后出版了中篇小说集《夔门诗魂》、散文集《三峡星空》等著作，生动地记录了诗歌在夔州大地行走的脚步，传神地描绘了悠久灿烂的三峡文明。他在少年报刊出的数篇散文，也都是向广大少年儿童介绍如诗如画夔州山水的佳作。我曾对老孙开玩笑说，凭着这些饱含深情的文字，当地政府应该授予你荣誉县民的称号才对。此后，老孙调到重庆市政府工作，我们长期保持着友好的联系，我一直关注着他对三峡对奉节从未懈怠的歌唱。
组稿会后，我接受了县文化馆江述林的邀请，与其同去仰慕已久的白帝城。一叶扁舟，载我们从依斗门下的码头顺风飘到白帝城下的登山石梯。老江是馆里搞摄影的，曾有多幅作品在我负责的版面上刊出，我们此次同行也算是以文会友吧。
好心情才有好风景。李白当年如斯，我辈今朝亦复如此。白帝城的古迹在历经劫难之后，又焕发出新的光彩。老江为我领路为我讲解为我拍照，老乡遇老乡，路长情更长。白帝城里的碑林，使我大开眼界，增长了见识。我对家乡的了解，就这样由听到看，由表及里，一步步深入。现在翻看老江当年拍摄的那些黑白照片，我惊叹于他的专业，佩服他敏捷的动作独到的眼光，他记录下的不仅仅是被拍者瞬间的表情，还透视了不易觉察的内心。老江为何有不同寻常的能耐？我想这不只是他有着过硬的专业技术，更是他有着日积月累的诗意文化底蕴浸润的结果。
上世纪90年代初，在一次诗界聚会，我认识了奉节诗人冉晓光。或许是因为性格相近语言相通，我们便一见如故。晓光是奉节大溪人。在北疆当过兵，在万州任过交通稽查处长。退下来后自筹资金创办了《三峡诗刊》，任主编。我拜读了晓光的几本诗集后，应约写了一篇《初读晓光》的随笔就刊登在这本刊物上。随后，我的几组小诗也在这家诗刊上与读者见面，其目的是想以诗会友，认识更多的家乡诗人，以便交流切磋，共同提高诗艺。再之后，诗刊顾问一栏印上了我的名字，紧随重庆诗坛泰斗杨山先生后面，令我惶恐。此番安排或许是出于对老乡的厚爱。实事求是的排序，晓光的诗名应该在我之上。晓光写诗发诗很早，还在北国边防，晓光的诗作就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国家级大报上亮相了。其后，诗情潮涌，诗作喷发，覆盖全国各地报刊。先后出版了：《夔门月》《天涯伊人》《梦之帆》《漂泊的落英》《带泪的玫瑰》《血色樱花》《黛水之缘》等12部诗集。如果说古夔州诗的星空星光灿烂，那么如今诗城奉节的诗园地正百花盛开。冉晓光只是这百花园中色彩艳丽的一朵。 这个正在努力创造幸福的县城，真正步入了诗歌的春天。白帝诗社、夔门诗社等诗歌社团，凝聚着越来越多的诗歌爱好者；《夔州文化》《白帝城》《秋兴》《三峡诗刊》等刊物刊出了越来越多越来越有味道的诗歌作品。写诗的人遍布城乡，活跃在大街小巷，几乎分布在各行各业。而且还有一边干苦力一边写诗的“扁担诗人”，一边在炉灶前烟熏火燎，一边挥汗如雨写诗的“厨师诗人”，这就是在有梦想时代的生活，这就是让梦想展翅高飞的诗歌。
为修建三峡大坝，进行了始无前例的大移民大搬迁。老城墙沉入了江底，新楼房站上了山崖。值得庆幸的是，县城的拆迁没有丢失诗的根基，移民的流动没有割断诗的血脉。在崭新的城区，处处能触摸到跳动着的诗的韵律。放眼一望，成行成排的路标，好像一本诗歌篇目：诗仙路，少陵路，竹枝路，老泉街，依斗门……每一处都散发着诗意洋溢着诗的气息。
重庆直辖以后，实行的是直管区县的行政体制，与老家方方面面人士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在21 世纪初的一次工作会议期间，我结识了奉节奇人赵贵林。说他奇，是他用自己双手单薄的力量托起了一座具有世界级重量的诗城博物馆。博物馆坐落在奉节宝塔坪旅游码头，与远近闻名的白帝城遥遥相望，距奉节新县城约20公里。博物馆是一处三楼一底的仿古建筑，淡黃色的外墙是上世纪典型奉节民居的古朴风貌。博物馆共有15个展厅，面积近3000平方米，收集了从史前到现代的大量文化遗存，展示了古老的三峡文明和神秘巴人繁衍生息的人生轨迹。
这座奉节“诗城博物馆”，凭一人之力，花数年功夫建成，见证着奉节及三峡历史古往今来的变迁。有着极不平凡的作用和十分深远的意义。赵贵林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能够做得如此成功。赵贵林现在是诗城博物馆的馆长，重庆市作家、戏剧家、摄影家协会会员。曾先后任教师、编剧、编辑、县文化局副局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县文委主任、县旅游局党组书记等职。发表过小说、散文、戏剧、诗歌等各类文学作品近百万字。只要知道了赵奇人的简历，你就觉得他的所作所为一点不奇了。他的职业，没有一样不与文化有关；他的爱好，无一不是出自对家乡故土的热爱。赵贵林的血液里流淌的是诗人的豪放与柔情，所以，他才不畏艰辛不惧嘲笑，为我们奉献出一座诗香浓郁的诗城博物馆。谢谢你，我的老乡。
说起诗歌，提到诗城，囿于视野，难免会挂一漏万，但绝对不能遗漏了奉节诗坛一位重量级的诗人杨辉隆。辉隆生于1953年7月，岁数比我小了整整九岁，然而他16岁参军入伍的军旅人生和转业后在川西藏区工作的精彩岁月，却是同为奉节人的我只能羡慕而无法企及的宝贵财富。军营的摔打，风雪的磨砺，不仅为辉隆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也将他锻造成了一位具备多方面才能的社会活动家。他是位量多质高的诗人，创作和发表了不少让人叫绝的诗作，出版了《花开花落》《三峡情长》《春去春回》《杨辉隆情诗选》等诗集，他在单位是高级政工师，在县里是政协委员，有着理所当然的参政平台，具有推动全县诗歌繁荣发展的有利条件。辉隆的成就不只是个人创作的丰收，他更是为打造一个群星闪烁的三峡诗群，付出了许多心血，做出了许多业绩。他自筹资金创办了《诗城》《三峡诗刊》《三峡诗刊论坛》等刊物，围绕诗歌创作开展了各种各样生动活泼的采风与研讨活动。他是位人才难得的诗界精英，不可多得的基层作协主席。我与他神交已久，近日才有机会面对面交流。彼此推心置腹，相见恨晚。然而这也正契合了我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要心有灵犀便天涯若彼邻的信条。 奉节这片土地从古至今都爱生长诗歌，而诗歌这种文化千百年来也总喜欢眷顾奉节这座古城。原因何在，在新的历史时期，人们有了足够的条件来追根溯源。于是一项足以令诗歌界内外惊叹的浩大工程开工了，历时四年，竣工了。这就是煌煌巨著《夔州诗全集》的隆重推出。该书的编纂校注，除了巴渝地区的诗友们为此付出心血外，重庆大学、重庆三峡学院、台湾中山大学的学者们也参与其事做出了贡献。《夔州诗全集》是时代的产物，是集体智慧的成果。《夔州诗全集》共收录西汉至今的夔州诗词4464首，诗人742家。全书九大卷，八卷为古典诗歌，一卷为民歌和当代诗歌。是迄今为止有关古夔州今奉节人情风物的一部材料最为齐全的诗歌大全。随着时间的推移，该书的学术价值将会逐步显现。诗歌与生活，诗歌与历史，其中又会有何纠结，有何奥妙？这部大书就是一座富矿，等待着有心之人的潜心开掘。
纵观全国2856个县级行政区划单位，以各种称谓各种名号冠名的颇多，但据我所知，叫做诗城的，则只有我的老家奉节一处，为何？常常令我深思。
作 者 简 介作者简介：再耕，本名成再耕，重庆奉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新诗学会原副会长，重庆市体育局原副巡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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