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荷风 于 2015-10-8 02:57 编辑
每当我害怕
当我害怕,生命也许等不及
我的笔搜集完我蓬勃的思潮,
等不及高高一堆书,在文字里,
象丰富的谷仓,把熟谷子收好;
每当我在繁星的夜幕上看见
传奇故事的巨大的云雾征象
而且想,我或许活不到那一天,
以偶然的神笔描出它的幻相;
每当我感觉,呵,瞬息的美人!
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你,
不会再陶醉于无忧的爱情
和它的魅力!--于是,在这广大的
世界的岸沿,我独自站定、沉思,
直到爱情、声名,都没入虚无里。
济慈的第一首莎士比亚型十四行诗,附在1818年1月31日致雷诺兹的信中。他在世时这首诗从未发表,直到1848年才首次刊印于米尔恩写的一本济慈传记里,逐渐为人们所知晓,被认为是他以这种诗格创作的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诗中既提到了诗人在从事创作上的努力和对不朽名声的追求——在夜空搜寻传奇故事的“云雾征象”;又提到了对无忧爱情的渴慕——害怕再也看不到那“瞬息的美人”。有的书中将"瞬息的美人"误解为指济慈的情人芳妮·布劳恩,其实此时二人还未相识,显然是另有所指的。此时济慈也还未因照顾弟弟而感染肺结核,身体状况良好,所以这首诗可以理解为他对自己将要早逝的一种预感——这种预感在他的书信里也有所体现。全诗最精彩的是最后两句,慨叹了对人生短暂易逝的无奈与悲哀,却不像雪莱在《悲歌》中那样呼喊出来,而是静默——静看这一切都慢慢没入虚无之中。
这首诗表现了他对于生命的消逝与天才的力量之间的不平衡,极其深刻的感受。济慈害怕死亡,是因对自己的文学天赋有所觉知、有所企图,也希冀纵跃爱河,但时间之河流得更快。这是属于他自己的部分。然而,至少就这首诗来看,还有其它部分则是与莎士比亚密切相关的。从诗的构成而言,济慈的诗基本上是在回应莎士比亚有关诗人在时间之逝里企求爱、声名、诗艺不朽等十四行诗。部分语法甚至直接脱胎自莎翁的句子,例如句首与第三句的 When I…… 与上头所述的第 12 首商籁之前四句之语调所差无几:
When I do count the clock that tells the time,
And see the brave day sunk in hideous night,
When I behold the violet past prime,
又如济慈诗所用的「fear」、「vshore」、「wide world」等字眼与感受也传承自莎翁第 107 首商籁之句首:「 Not mine own fears, nor the prophetic soul, / Of the wide world, dreaming on things to come……」;第 60 首之句首:「Like as the waves make towards the pebbled shore,/ So do our minutes hasten to their end」﹔以及第 109 首之句末:「For nothing this wide universe I call,/ Save thou, my rose; in it thou art my all.」。这些袭仿的痕迹历历,但并未消减济慈的诗艺,读者即使没有莎翁的 14 行诗为基底,仍将自然而然地被济慈完整而丰盈的诗思带往时间的涯岸。这首诗完成后的夏天,济慈与友人北游湖区及苏格兰,发现自己也罹患肺结核,约当同时,他与后来的未婚妻 Fanny Brawne 相遇,12 月时,弟弟汤姆也死于肺结核。隔年济慈与芬妮订婚,但死亡的压力却越来越大,这一年他完成了最重要的几部作品:〈Lamia〉、〈The Eve of St. Agnes〉、〈On Indolence〉、〈On a Grecian Urn〉、〈To Psyche〉、〈To a Nightingale〉、〈On Melancholy〉、〈To Autumn〉、〈Hyperion〉和〈The Fall of Hyparion〉。1820 年济慈赴意大利旅行养病,1821 年 9 月客死异乡,墓碑上铭着:「行走在水上的名字」。
1818 年夏天,济慈与友人 Charles Brown 至利物浦亲送弟弟乔治偕妻赴美定居,然后怀抱着求索智能的热情北游爱尔兰、湖区、及苏格兰。在风雨中徒步造访了苏格兰西部荒凉的、由黑色玄武岩所铸成的 Hebrides 群岛,在那里他惊见非阿拉丁神力所能为的芬加尔洞穴,并立即写了首七音步诗。在迫促激昂的声调里,他将洞穴形容为如收纳了巨人骨骸的海神教堂,海浪翻腾,日夜弹奏着管风琴;在听闻海鸟的合唱、目睹凡人身后的圣火之后,济慈更高呼:迟钝之眼已越过巉岩的门口,他将于此永远留痕,并解开此地的全部魔法。言罢,他便潜没,带着神灵的一瞥。
But the dulled eye
Hath pass`d beyond the rocky portal;
So for ever will I leave
Such a taint, and soon unweave
All the magic of the place.
So saying, with a Spirit`s glance
He dived!
随后的旅途中,他的呼吸系统开始作怪并且日益恶化,但他的探索之旅要一直到 Inverness 才为医生阻止。论者认为这趟天涯行脚是催化他潜在肺病的主因。
命运以神奇的力量寻访天才。作曲家孟德尔松在济慈逝后三年也抵达了芬加尔洞穴,只不过他为这天涯之境带来的并不是史特林堡《梦幻剧》中人类深沉的怨诉,而是华格纳赞誉为「由伟大风景画家所作的水彩画」─一首名为〈Hebrides〉(又名为〈Fingal`s Cave〉)的序曲。在音乐中我们听到时间涯岸被浪涛一波一波地拍击,鸥鸟飞翔在浪花之间,地球在洞穴内外回响着永恒的巨力。孟德尔松在书信里如此描述洞穴的力量:
想象巨人下凡娶凡间女子,将这些石柱像柴薪一般绑在一块,然后用巨斧在这些石柱中凿出洞来。这就是芬加尔洞穴。海浪凿空石柱,仍在冲击着它们。石柱的颜色是黑中带紫。它的庄严与壮丽远胜于最精巧的教堂。
(陈素英译)
孟德尔松的音乐与书写几乎符合济慈的诗思,想必他已读过济慈的诗。再过九年,孟德尔松以 38 岁之龄而逝,只比济慈多活了 12 岁。他们都站在时间的涯岸,未曾死亡。「 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这诗便从此驻足,既像脑海里不时涌起的潮音,又像根骨头紧紧撑在胃和喉头之间,让我不时要回到孟德尔松的音乐悬岩之畔,想着:是天赋预见了死亡?还是天赋召唤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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