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手记 关于散文诗的抒情问题 蔡 旭 我的“散文诗观”很简单,讲起来就是三句话。一是什么是散文诗?答:“散文诗是散文形式的诗。”二是在散文诗中散文与诗是什么关系?答:“散文为体诗为魂。”三是散文诗有哪些要素?答:“抒情、哲理、内在音乐性是散文诗的三要素。” 第一句不是我提出来的,而是大家公认的。第二句是我概括的,第三句是我提出的,现在似乎也得到业界多数人的公认或默认了。 其中,我把抒情摆在首要的位置,说:“抒情是散文诗的基本职能。”这一点,好像也没有什么人提出反对。 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散文诗的抒情存在一些带普遍性的问题,虚情、矫情、煽情、滥情现象很突出。我的早期作品也存在这一普遍性失误。其主要表现在:一是感叹词与感叹号的无节制使用,一章诗中“啊”字大量出现;二是为了显示激情与气势,较多采用排比的句式,一些时候是没有必要的;三是在结尾来一个“升华”,往往太直接,太直白,甚至太牵强。而这些毛病集中地、反复地出现,带来了诗意的欠缺,新鲜感的丧失,意思与手法的雷同。 有两件事引起了我在思想上对此的警觉,并带来了在创作中的转折。 第一件事是2004年的一次全国性散文诗笔会,有散文诗人兼评论家提出“抛弃抒情”,说:“散文诗不突破抒情这个框框,就会死路一条。”我是不同意这一观点的,当即在会下就表示了反对。后来在给《散文诗世界》2005年第4 期卷首所写的“代序”《散文诗的三要素》中,公开表明了我的态度。我写道:“此言差矣!没有了抒情,散文诗就失去了基本的特征,散文诗这种文体也就不存在了,还谈何突破?”此事引起了一场争论,贵州省散文诗学会还为此专门召开过一次学术研讨会。 后来我想,“抛弃抒情论”虽在理论上行不通,我甚至担心这对年轻人会有“误导”,但他提出了问题、敲响了警钟是好的。我们的观点不同,但目的一致。他“抛弃抒情”,是反对“不好的抒情”;我维护抒情,是追求“好的抒情”。应该说,也没有根本性的冲突,或者还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呢。 我在创作实践中,这一记“警钟”对我是一次警醒,并促使我开始了主动的“转折”。针对上世纪的作品在抒情方面存在的主要问题,我有意地避免了感叹词、感叹号、排比句、“升华式”。我想,既然主张抒情,就一定要抛弃“不好的抒情”,改变那些普遍性的毛病。在“潜意识”上,还有“尽可能不要让别人抓住把柄”的可笑想法。自此,同上世纪的作品相比,我的抒情,乃至我的诗风开始有了明显的改变。 第二件事是2011年,我的“新世纪十年作品选”《顺流而下》在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后,一位年轻的散文诗人兼评论家写了一篇评论,并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你首推散文诗的抒情性,而事实上,你的风格多叙事。”他的意思并不是反对我叙事,而是发现我的理论与实践似有矛盾,似属“言行不一”。 我很感谢他的提问,实际上这是一个提醒,提醒我的抒情方式、创作风格已经明显转变了。我心里暗自高兴,我的转折成功了。2011年10月我在散文诗集《生活流》的《后记》中对此作了回答,或说“辩解”:“我的主张是:一,叙事是为了抒情;二,抒情地叙事(即以抒情的方式去展示情节,让主观意味寓于客观描述之中)。在我的散文诗练习中,注意叙事与抒情的结合,实与虚的结合。我尝试抒情地叙事,用抒情笔调叙事,力求叙事本身就是抒情。不过,追求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由于力有未逮的缘故,实大于虚仍是拙作明显的缺陷。” 至今又过了三四年,在我的写作练习中,对散文诗的抒情方式继续做了更多的尝试。自己与自己比,应该说还是有进步的。一些路径也逐渐摸索了出来,大致上有三个方向: 一,把情感注入描写,描写就是抒情。 在主要以景为题材(如写大自然,写故乡,写风景名胜等等),以赞颂为主要基调的作品中,较多采用了这种方法。 如《走在家乡的海滩上》: 每当回到家乡,总要走走海滩。 蓝天碧海,一望无边,把我的胸扩充得海阔天空。 涛声拍岸,海韵天风,让我的梦配乐成心旷神怡。 洁白的沙滩,可碰见拾贝的小调,踏浪的舞姿,抒情诗成双成对。 海鲜馆飘出的空气,告诉着鱼虾蟹贝的生猛。 家乡的海滩,与别处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其实身旁的林带,才是我的最爱。 从虎头山、第一滩,到龙头山、博贺港,连绵好几十公里,一条绿色的飘带。 把北京人民大会堂广东厅的墙壁都染绿了。那是关山月的名画《绿色长城》辉映的。 我喜欢在碧海银滩绿长城中走着,往往应接不暇那一幅幅诗情画意。 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五十多年前。 在光秃秃的沙滩上,在风、旱、咸、热的肆虐下,人们用汗水、泪水、血水浸过一本本日历,才诞生了中国第一条沿海林带。 正是它,让家乡的海滩与别处有所不同。 也让家乡的人们与别处有所不同。 (2008年) 几乎全篇都是对景色的描写。正是在对家乡的海滩的诗情画意的描写的基础上,引出结尾的两句,写出了家乡的美与家乡为什么这么美。这里并没有直接赞美的句子,但对家乡深厚的爱与由衷的自豪感,全都溶进了描写之中。 再看《镜头下的西沙》: 蓝的是海。 一望无垠的蓝。波澜壮阔的蓝。心潮澎湃的蓝。 蓝得耀眼。蓝得神秘。蓝得深厚、丰富、五光十色又层次分明。蓝得无可比拟,也许是世界上最蓝的蓝。 蓝得不可相信,如梦如幻如酒的梦之蓝。 绿的是岛。 是星罗棋布般撒在南中国海上的岛屿与礁盘。浮在蓝色大海中的睡莲和翡翠。 是野生的抗风桐、羊角树、灌木丛,人植的椰子树、木麻黄。 是令人心醉的生命的色彩,及沁人肺腑的空气和风。 白的是家。 唐宋的遗址。明清的古庙。 现代的商店、银行、水产站、办公楼,盖着中国最南端邮戳的邮局。 还有海捞瓷,早在隋唐年代海上丝绸之路上沉落海中的不可改写的历史。 斑斓绚丽的,是生物的世界。 海底里绽开着各种各样花朵的珊瑚。沙滩上捡不完奇形怪状的贝壳。 在水中成群结队地穿梭的金枪、马鲛、鲨鱼、石斑及叫不出姓名的热带鱼类。 在天空盘旋飞翔、千鸣万啭的鲣鸟、暗缘乡眼和名目繁多的燕鸥。 还有,就是红色了。 那是海上日出喷薄的壮丽。五星红旗在晴空中迎风飘扬的庄严。 捍卫祖国神圣领土与海疆的决心和热血。 以及,我们每当看到、听到、讲到、想到西沙时,那颗激动不已的—— 心。 (2012年6月) 似是客观的描写,美得色彩纷呈,又层层递进。但就是在不动声色的描写中,沉浸着对三沙、对祖国的深情,及对领土与主权不容侵犯的信念。用《散文诗》杂志编者的话来说,是“一种爱国之情从字里行间如海潮般劈面而来”,“发出《散文诗》刊和散文诗人的声音,发出中国的声音。”事实上,对美的描写正是出自于爱。融入了爱,笔下的描写才那么美。 二、带着情感去叙事,叙事就是抒情。 多用于写事与写人的篇章。把人,把事,放到特定角度的情景中去叙述。 在《搂着空气跳舞的人》中,叙述了“在双双对对旋转的人影中,只有他形影相吊”的故事,“那晚我路过公园,被他牵住了脚步”的经过,及“开始觉得很可笑。看着看着,再也笑不出来”的心情的变化。作者似在讲故事,读者却跟着诗的叙事而激起了心底的波澜。 《大雨冲刷的大街》,叙述的是一次车祸过后的情景,大雨把受害者的血迹、事故的痕迹、肇事车逃逸的轨迹都冲刷掉了。但在对这些景物的叙述过程中,作者的悲伤、愤慨,却让读者轻而易举地读了出来。 《那一双眼神》也是在叙事: 一双眼神倚在门框上,望着我从楼梯一级级地退落。 那一双慈爱、热盼、祝福与叮咛,在我面前一级级升高起来。 让温暖与悲凉的激流同时从我胸中涌起,在楼梯转角处,终于淹没了我的眼睛。 那是我的母亲,在我每次离家时,一再复制的情景。 40多年,一次次粘贴的情景。 那一双眼神,原先是可以出门的,后来是可以下楼的。 后来,就倚在门框上,成为一幅特写。 再后来,那一双眼神就站立不稳,只能坐在客厅里,让敞得不能再大的大门,完成与我逐渐沉降的眼睛的对望。 而这一次,我从楼梯缓慢地退下时,那一双眼神不见了。 那一双95岁的光芒,已埋没在地平线以下。 在楼梯转角处,我回望那熟悉的门框,只是一片空白。 我的心,顿时也一片空白…… (2011年5月) 在诗中,母爱、母恩与我的感恩都已在叙事中,是饱蘸着深情来叙事的。叙述到“那一双95岁的光芒,已埋没在地平线以下”,“我的心,顿时也一片空白”时,作者已悲难自禁,据一些读者说也已流下泪来。这说明不需直接的抒情与煽动,也可以有很好的抒情效果。 三,饱蘸情感发议论,议论就是抒情。 诗中的议论,往往是在描写或叙事之后,点到为止的几句。虽也是“卒章显志”,但不是牵强、生硬的“升华”,而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哲理式警句。 《我读龙门石窟》,在描述一千多年来,许多佛像因各种原因毁掉了,而最高最大最美的卢舍那大佛像却仍然“健在”,“这尊17米多高的大佛,这位气宇非凡、神态曼妙,无论站在什么角度都能接受到她的美目垂注的女神,千百年来一直端坐在这里。”这是什么原因呢?我借题发挥地写道: “是的,做什么都要做到最高,最大,最精,最美。 让那些想毁掉你的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攀不上,够不到,无能为力,无从下手。 找不到名目下手。 甚至不敢下手。” 诗中没有直接点出来,但可理会到:这是美的力量,美的感染力、号召力与威慑力。抒情与议论的结合,可以令人震撼。 在《筷子》中,我描述了它们出双入对、形影相随、同甘共苦,但又不能失去对方的情景,结尾来了一段议论: “就这样过着多好啊!一起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相依为命;一起风花雪月,风雨兼程;一起青春,一起慢慢变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平淡的生活,诗意地栖居。” 这段议论其实也是一段描述,对一双伴侣的幸福生活的图景的描述,又是不算抒情的抒情,对一种简单的生活、平凡的快乐的向往与赞美。可作为“议论就是抒情”的一个例证。 在《蚝壳墙》中,我在描述了这座600多年的蚝壳墙坚固美观、冬暖夏凉、防风、防水、防虫、防盗,兼具实用价值、文物价值、观赏价值后,发了这样几句议论: “是的,它出身低微。 如果还原为一块块蚝壳的单体,它只能委身村头或墙角。 与垃圾堆在一起。” 这是“节外生枝”的议论,用“反证”的方法来发出感叹。在网上贴出后,有网友跟帖说:“废物放对了地方,就成了宝贝。人也一样。”这正是我想说的,但没有直接说出来。留一点空白让读者发表感慨,会有更好的效果。让读者也来抒情,作品的意义便拓展与延伸了。 再看《咸咸的乡愁》: 从小在海边长大,吃着鱼长大。 当然是最贱价的鱼,比如“狗母”,面目狰狞,混身是刺。 当然是醃的,新鲜的吃不到,也吃不起。 之后几十年一直在外地晃荡。远离大海的城市,吃鱼是遥远的挂念。 每次返回家乡,母亲总说我脸黄肌瘦,一定是缺少鱼腥。 吃了几天海鱼,面孔果然就圆润起来。 好在后来我又在海边的城市生活,也告别了穷酸,鲜鱼成了餐桌的必备。 可是鱼档里很难找到“狗母”了,价钱太贱,摊主都不愿进货。 更难见到这种咸鱼,据说也很少人醃制了。 只能把它寄存在我的挂念里。 寄存在远方的故乡,及更远的童年里。 有一次,好不容易才买到这种鱼,让我吃得兴高采烈。 儿子却不小心遭到鱼刺攻击,由此坚决不再伸出筷子。 有什么办法呢? 外地出生的人,我很难把他带回故乡。 更做不到,带到我的50年前。 (2015年3月) 几乎全诗都在叙述,讲述我因家贫而对一种价贱而多刺的咸鱼情有独衷,而现在儿子因被鱼刺所伤而拒绝举筷,这么一个“代沟”的故事。全诗不在抒情,结句的议论似乎也不是抒情,但这是一种“深刻的抒情”。这种令人回味的警句,会发人深思,启动联想,久久地印入心底。 散文诗不能没有抒情。其实,几乎所有散文诗都在抒情,即使是“冷抒情”、“零度抒情”,都是抒情,只不过方式方法不同而已。抛弃“不好的抒情”是必须的,追求“更好的抒情”更是必须的。当然,关键在于要有真情实感,又要有好的方式来抒发真情实感。在告别那些直白、浅薄、虚假、“通用”的抒情之后,抒发真情,更好地抒情,道路宽广得很。 这需要我们不断探索,不断开拓。我愿同诗友们一起,继续努力。 (2015年6月1日——4日) (选自蔡旭《散文诗创作手记》,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河南“润之兰文化传媒”微信平台2016年11月29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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