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节doubly思亲
作者:云也退
许渊冲先生果然还能火。96岁,据说仍在以每天为单位把汉诗翻译成英文,这可比把外国诗翻译成中文的功绩大得多了,难度也更高。凭着一门本事加上长寿,还有西南联大时代仅存的“硕果”之一,许渊冲应该享受他得到的关注。
美言搁在前头,现在开始说不太美的。
翻译汉诗很难,因为中文和英文是完全两种语言逻辑,汉语古诗更不待言,如果仅按字面来理解,诗即非诗。《静夜思》成为经典,简直莫名其妙——不就是一个人晚上看到月亮后想到了家乡么?真不如“床前明月光,李白睡得香”来得直接。
美国著名诗人伊兹拉·庞德在翻译汉诗的时候,闹过一个很大的笑话。李白的《古风第十八首》里有一句“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用了典故,中国人都不一定知道他在讲什么。庞德当然也不懂典,就这么翻译:
Night and day are given over to pleasure,
And they think it will last a thousand autumns,
语法很简单,粗通英文就能看懂庞德是怎么译的,也很容易看出,庞德把“千秋”翻译成a thousand autumns——“一千个秋天”。“千秋”是这么理解么?“千秋万代”可不可以翻译成a thousand autumns and ten thousand generations?不用我回答了。
那么我们来看看许渊冲是怎么翻译汉诗的。王维的这首诗人人都会背: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许渊冲译文:
THNIKING OF MY BROTHERS ON MOUNTAIN CLIMBING DAY
Alone, a lonely stranger in a foreign land,
I doubly pine for kinsfolk on a holiday.
I know my brothers would, with dogwood spray in hand,
Climb up mountain and miss me so far away.
乍看之下是挺好的。打头用一个alone,pine for kinsfolk还挺文雅,“倍思亲”就是doubly pine for kinsfolk。“少一人”他也没有译成什么except me,而是以意译点出了故乡的兄弟们思念我(miss me so far away)。标题中的“九月九日”他译作mountain climbing day——“登山日”,似乎也满高明,总不能译作September 9吧?人家是公历,咱可是农历,想在标题里解释清楚,麻烦大了。
但汉诗英译这行当就怕比较。手头有一本河南大学英语教授王宝童的王维译诗选,我找出了同一首诗的译本:
ON DOUBLE NINTH DAY THINKING OF MY BROTHERS AT HOME
A lonely stranger in a stranger land I’m cast,
Sore sick for my dears on every festive day.
By now my brothers must some heights have passed,
But a cornel wearer missing’ll damp the play.
王宝童的译诗更“文艺”,有倒装,有动名词作主语。文艺未必一定优越,然而,当你注意到他把“倍思亲”译作sore sick for my dears时,就知道许渊冲的翻译跟把“千秋”译作a thousand autumns其实是一回事了:“千秋”指无尽长的时间,“千”非实数,同样,“倍”指非常,也不是double。一对照,许译doubly pine for kinsfolk,突然变得十分滑稽。
王译里的double用在了标题中:double ninth day——“xxcbwx.com”,干净利落,又避免了公历农历的纠葛。“双九节”的具体意思,他有专门的注释标在诗下方,这里不引用了。一对比,许渊冲把“重阳节”(九月九日)译作“登山节”,就好比现在我们把“端午节”称作“粽子节”一样,是一种存心的反文艺,制造俗感。
这两个细节已能看出许渊冲的水平:在能按照中文字面直译的时候,他通常会直译,遇到实在无法直译了(“九月九日”),他才采用意译。而且,他用的词汇是泛词,离精确差得远,比如“佳节”他译作holiday,虽然有点怪,但是起码英语没过四级的人也能懂(许老的功劳)。再看王译,festive day——“节庆的日子”,一个具有农业社会气息的译法,是不是比holiday更精准?想想,学校的寒假、暑假,一年十几个法定节假日,统统可以叫holiday。
“独在异乡为异客”,王维原作中两个“异”十分关键,但在许渊冲的译文里也是反映不出来的,王译就有:A lonely stranger in a strange land——stranger和strange。“遍插茱萸”,许也按照字面理解翻译成dogwood spray in hand——人手一捆山茱萸,但王却是意译:a cornel wearer——一个佩戴山茱萸的人。山茱萸是佩戴在身上的,辟邪用,不是随便往地上一插,你可以从权威的古诗辞书中查到解释,记住是权威辞书,别去信什么“百度知道”。
至于王译damp the play就更是许译无法企及的境界了。王译的涵义是:一个佩茱萸者的缺失为整个登高活动增添了伤感。这才是文学,吃透了此诗要表达的心情。
如果你说许译本把古诗的意思以“通俗易懂”的方式传达给了英语读者,已经很不错了,那么我且一笑。或曰,许渊冲英语水平足够,只是译诗太多,有不够认真的,那么我再找一首更有名的王维《相思》,看看他是水平问题还是态度问题。
《相思》
红豆生南国,
秋来发几枝。
劝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许渊冲译文:
LOVESEEDS
The red beans grow in southern land.
How many load the autumn trees!
Gather them till full is your hand!
They would revive fond memories.
仍旧看不出很大的毛病,原诗也简单,标题“相思”译作“loveseeds”似乎还挺诗意的。那么我们来对比下王宝童译本(此诗还有多个译本,我手上只有王译):
THE LOVE PEA
This scarlet pea is from the southern land,
Where e'en in autumn with fresh sprigs it grows.
I would that you pick as many as you can—
For fond remembrance nothing is like those!
一比较就见高下。“豆”是bean还是pea,这且不论,许渊冲将“红”简单地译作red,王宝童却译scarlet——绯红色、鲜红色。这就是精确。中国有赤彤丹朱,英语岂能一个red吃遍天下的红?
“秋来发几枝”,许的译文粗糙到一塌糊涂:How many load the autumn trees!——秋天的树上结了多少果实啊!人家王维是这么写的吗?许渊冲不管,他只要凑到押韵就行。王译就准确:with fresh sprigs it grows——抽出新鲜的嫩枝,虽然不译出“几”,但读者决不会联想到很多。
你说这是态度不好还是水平不足?在我看,许渊冲的水平基本上就是把古诗译成大白话,一首《静夜思》,他顶多就只能译到诗人抬头看看低头想想,至于里面的情感,他是不在乎的。以严肃态度译过古诗的人,知道这行需要多少工夫,许渊冲很早就号称“一天译一首”,看过他译文后,我完全相信他有这个神力。
成语有“勤能补拙”,说才气不足可靠勤奋来补,许渊冲勤奋令人钦佩。我不敢说“窥一斑而见全豹”,轻率给他数以千计的译诗的水准下结论,但看这两首王维,我的结论是:字面上大致兜住,一仔细推敲就错漏百出的水准(要知道,他可是特爱提什么译诗的“三美论”——“音美、形美、意美”的)。好就好在洋人看了都懂,至于他们困惑,看不出这诗有什么美的,我们可以代许老爷子解释:汉诗不可译,许先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不过,看到王宝童的译文,我就明白汉诗可译,可以兼顾文字的准确和美学意境的传达。只是需要下功夫,能下功夫的人,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把三分本事吹成十分。最近新京报访问许渊冲,他说了几句话:
“有人说我有时自负到了刻薄的程度,有人在研讨会上说我是文坛遗少、恶霸作风、自得其乐,是提倡乱译的千古罪人……他们这么说太不公平了!说我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要看我的瓜甜不甜,如果瓜甜就不能说我是自吹自擂。如果我是乱译,怎么可能有两首译诗被国外的大学选作教材?我的书怎么可能受到国内外的欢迎?”
老爷子(或者是那个“有人”)搞错了:人只有刻薄到了自负的程度,而不会反过来。自负只能升级为“霸道”、“狂妄”,说“刻薄”,是在美化自己。至于他的“瓜”,没错,数量是王道:多出点书,多生产些文字,让人一提英译古诗就想到“许渊冲”三个大字,若是市场上只有一种瓜可以吃到,有谁敢不买你的瓜,有谁敢说你的瓜不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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