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4-9-10 01:07 编辑
【本书已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借此宝地连载,供各路文友一哂。】
乌蒙夜行
天色越晦暗,雨丝就跟红苕粉丝一般清晰可见,在深色背景的映衬下显得晶莹剔透,观看者眼花时,便觉得它们更像蜘蛛在深夜时分吐出的黏糊糊的液体,只是蜘蛛液编织的丝网是死亡的迷魂阵,这一帘清雨,则是一番情绪和感觉的唯美呈现了。 天地间有时会突然变得异常明亮,那是湿漉漉的芭蕉叶或桂圆树叶的反光所致。这样的景致初看司空见惯,无外是所有诸如此类的阴雨天气的重复或重叠。但要是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些在晦暗沉重的天气中将晦暗的一切缓慢而不由分说地包围和浸渍的光,无数比墨绿更深邃更含蓄的树叶上的反光,都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和强度闪烁的,是独立的,尽管它们似乎依旧给人毫无二致的外观印象。 我深信这些只有通过黑暗才能照亮时间和心灵的光是无法模仿的,就像独立的人格和思想。 也像孤独,精神领域完全和谐而物质生活阴晴难料时,它们就开始熠熠闪光。它们如这古老的雨天、优雅的寂寥和深刻的思想一样,不可复制。 这些在八月初突然温和起来的绵绵雨天丰富了所有生命,并通过孤独和思想去抚摸和呵护灵魂。
这是我在川南游历的十二年中倒数第二年的夏天,立秋显然提供给了无数人一个并不精确却极为有效的心理暗示:酷暑将逝,清凉将至。这场已经延续了近四十八小时的阴雨,就是这暗示中的密码,一旦得到了它,人们就进入了非诗意的凝视和非孤独的抒情语境之中,被绝大部分人厌憎的夏天似乎真的夹着尾巴滚开了。 无数肉眼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物种结束它们的游离状态,跳脱昏昏欲睡的境地,进入了立秋给予它们的快感之中。 它们说:“对于已经失去的东西,包括亮丽大气却无法适合人类的夏天,只能将它们流放在孤独之中。只有‘现在’最有力量,因为它,我们从不害怕将来,满怀期许地热爱和等候未来,结果未来就真的到来了,甚至期许刚刚开始,未来就已经到来,这很像女人生孩子,‘现在’的存在就是剧痛,它用最为直接和强大的疼痛,让她渴望的生命降临,结果一切如愿。” 多年以后,我回想那个在床上一躺就是半个下午,在窗前一站就将整个黄昏耗费殆尽,在更像是油腻腻而非湿漉漉的光线中匆匆赶往城北长途客运站,买下最后一张去昆明的车票的情景,就抑制不住冲动:写作,跳舞,唱歌,旅行或寻找那些虚无和实况杂糅的镜头,而它们最终汇集成了那句话。 毫无疑问,那句话夺走了年轻,并通过日渐老化的肉体和空间,啃噬精神或灵魂,让渴望皈依的生命越发危险。 但立秋不过是一个节气在那个叫 8 月 8 日的日子到来时,人们必然要意识到的东西,淫雨霏霏和晦暗重重不过是非诗意化向诗意化的心灵强行传递的一个信息,在物质化的感觉里,它们就是淫雨和晦暗,在诗意化的人的感知里,它们就是诗,或者梦,或者一场颇有情怀的邂逅,或无法模拟的思想或意志或更为本质的东西。而孤身一人,也不单单是一个群体形象之外的孤例,也不是被孤立者,更不是被遗弃者,它摇身成人时,就“进化”成了孤独,但所有物质世界和精神领域的元素,都归其所有。换句话说,在金沙江边暂时的阴冷里,我看到的仍然是热烈;在黏稠的寂寞里,孤独者从不寄存于他人,只有思想者长居在孤独里,或者说,孤独本身就是思想,没有任何一个物质至上的人能进入思想的腹心,即使伟大的思想者,他们都不可能进入相似的孤独里,在这里,孤独永生独立。 物质可以节约,情绪可以节制,与梦可以减少交易的次数,生活可以节省开支以免浪费,唯有思想例外。 那天,在奔赴新的旅行境地之前,我深陷晦暗和孤独共同营造的景象之中,明白了旅行就是孤独的运行方式,而思想就是自由。自由,或许是一种虚构的美,也或许是一场象征意义极强的自我建构。出发的地方,既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而是远方。触手可摸的,或遥不可及的地方,都是自由孜孜以求的元素,与美的涵义相同。 多年以后,我仍缱绻于那次旅行之前的无穷想象和让人脑子发热的思索之中,而就当时的实际情形来看,我其实就是一只包裹自己的蚕茧,然后抽丝一般流露出年轻人蓬勃的生命活力和想象能力,即使在笨重的长途客车呼喇喇地行驶在乌蒙山蜿蜒曲折极其危险的道路上时,我仍在抽剥、幻想甚至抽象自己。 至于一整个夜晚的厚度,雨水的密度,奔驰的长度和安全系数,就交给司机和睡眠啦。 偶或醒来。 散发着被无数嘴唇、胡须、下巴、脖子或其他部位碰触后,久未洗涤,近似潲水或腌菜味儿的被褥,被我蹬到原本就狭窄的铁床角落。四周是浑然一体的睡眠场景。蒙太奇是电影的艺术,此刻,蒙太奇成为艺术的理由就是这些异常生动的睡眠。 (据说打呼噜的汉子有旦夕祸福,侧身而睡者善于躲藏或避开纷扰,磨牙齿的女人最会吵架,流口水的男人吃四方福祉,说梦话者则有性格上的某种缺陷,双手高举在脑袋两侧昏睡者还有一丝童贞割舍不掉,两手交叉放在胸口上者则被噩梦纠缠或命途多舛,睡梦中将手搁在肚子上者生来谨小慎微,而将双手伸向自己隐秘部位者则对生活充满了焦躁情绪或性生活不大完美。云云。) “睡眠和梦使人类的身心互相抵牾又彼此胶着。” “做梦的人充满了情趣,而梦却成了他们人生的悲剧。”
在一张自己被偷拍的照片上,我正斜靠在大巴车窗玻璃上睡觉,但我始终不承认我由此见到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睡眠。是的,那不是真相,仅仅是镌刻在显影液里的一种状态。 谁曾将自己做梦时的形象,当成自己的本来面目,从而在肯定中认识自己,抵达性灵的深处,与思想接吻?
司机摇晃不定的背影酷似梦对睡眠的折磨。 脚那一头那个一上车就脱掉 T 恤,露出上身的男子,终于忍不住旺盛的欲火,在黑暗中向黑暗交出了他肆无忌惮的形式,直到那一声紧一声的喘息被汽车马达的声响吞噬。 此刻的黑暗有着射精之后疲惫的快感。 像预先设计的情节,每个在长途汽车的污浊和摇摆中糊涂或清醒的人,都按部就班地忘却了记忆,以恰到好处的沉默将梦的规律性演绎成从不曾被信赖的肉体或弯曲的灵魂。
闭上眼睛。 乌蒙山从未如此沉醉于自己轰隆隆的急不可耐的飞速奔窜之中。 它移向了联想的后面,消失在从未流露过任何苛求的黑色雨云之中,却又在不需要光明的时候,像光一样在意识深处闪耀:梦与人的属性相匹配,从而滋生了欲望。 只是庸常的生活不会主动移向人生之外,乌蒙山不过是一个真实的假设,周围的睡者也不过是庸常中的范例,摆脱了清醒,却从不糊涂,匆匆过往,从未留下痕迹。 雨点敲打着车窗。车窗毛茸茸的玻璃,宛若众生曾经凝视过他们自己面相的眼睛。 我这才领略到那句诗意的问询:谁的睫毛还挂着生活的泪珠,谁就将在黑暗里看到祷告者捻动着一百零八颗链珠。 在我又一次闭上眼帘之时。
这床异味甚重的被褥是物质中的物质,也是某种意念在颓废衰败与勃勃生机之间的精华。 偶尔会看到在路边坚挺的一根电线杆子,酷似一具黑黢黢的肉体。它在冷峻中等待死亡赐予它优惠——始终不被认领,却永远独享无边的黑夜。 有时会出现一座看不出技艺精湛与否的石像,它毫不隐瞒它拥有人虚伪的气息和对过路车辆虚假的祝福,却用愠怒的眼神拒绝接受车灯的礼遇。 有时是一座似乎还处于史前状态的村庄,没有乳名,没有文字,没有洪荒之后的苍白,却让人听到狼的长啸,那是古老的迁徙者遗留的图腾,还是新潮的忘怀者随手丢弃的回忆? 再也没有深渊可供欣赏,或者说眼前虚实结合的景象就是深渊,而最深的渊薮,其实就是这辆蝗虫造型的长途客车,我们身在深渊,并与之成为彼此的动静参照系。
这趟旅行的目的地不是昆明,西双版纳或丽江,尽管多日以后的经历被我一一留在了那几篇变成了铅字的作品里。我深知奔驰中的黑暗充满了绝望的气息,与在宁静的美好光景中凸显的虚假的景色是一个意思。因此,我通过一次次刻意的睡眠和清醒,指向我唯一的中心或终点,那就是你,阿鲁耶达。 但你留在了越来越远的乌蒙山的背后,那是与抒情状态背道而驰的另一个远方。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