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孤独（续）

罗某人

一一二

       我还有什么不能给你呢？
       阳光，穿越迷雾的大地；水，布满浓瘴的巢穴；千千纸鸢，颠沛流离的清苦……
       在我千百个日夜里，连童年的梦里做皇帝或草民的欢乐，都如珍宝一样给了你，佩在你胸前。
       做了天光之下永久的牧民啊，山峁夕阳里我是永久的居民，还有什么比我的孤单如影子在峁上拉得更长？
       还有什么没能给你呢？
       我的生命就在你的腹内，孕育，含苞；开不出花来，最终仍有我破膛的果实，成为你简洁而永久的模样。
       倘若我仅仅为自己留下一段阴晦的日子，我将揭开这日子的皱纹，为曾经的年青多情地绘画。它们，是我们奉献给美的多么生动而质地优异的线条啊。
       我的热泪将你失去的光阴蒸腾到苍天的深处；如若我们的子孙学会了带着虔诚的雅美之心眺望，在地之灵魂或在天之灵，都是我们共同的光明，让他们不再苦度无极的黑夜。
       如果我能将你的一切拿走，我就成为你的一切，回到当年的情趣中，在江畔趟沙，在沙滩的永恒沉默里，看船，看那船一样的思想，何时上岸。
       我是你的江人，流浪的生活里，我将最后的江水也给予你，你能否奖那条旧船洗净，做我归返你时朴素的归宿。
       啊，想一想，在生之际与死亡之后，还有什么没有给予你。

罗某人

一一三

       那些年，我缺水的思想总抹不去死亡的阴影。倘若那就是生命的终点，我们这般眷恋，又是何苦？
       梦里生死知多少，踏过奈何第几桥？
       奈何桥上无香草，长生殿前乐逍遥……

       让活游的气息及时在头发里吹送，也让未及僵死的眼光在一具活跃的肉体上跳舞。
       我们需要及时的行乐，以及邂逅之恩。
       梦里生死知多少，踏过奈何第几桥？
       奈何桥上无香草，长生殿前乐逍遥……

       如果死亡能使我们的爱情成为爱情，我们何需一场世俗的婚礼，把我们对神的垂青说成是年白头偕老？
       直到老的那一刻，人生便向消失于人间的最后一尾细胞致意。
       梦里生死知多少，踏过奈何第几桥？
       奈何桥上无香草，长生殿前乐遥遥……

       注射了心灵之浴的道德无是无非；啊肩扛精神的人，无尊无卑。
       为了溶于灿烂的苦难里，我们的生命必须在阴暗的欢乐里痛击欲望的肉体。
       死亡的声音是那么宁静恬美。让我们的死亡答谢人世的养育，作为对冥幽的供词。
       梦里生死知多少，踏过奈何第几桥？
       奈何桥上无香草，长生殿前乐逍遥……

       难道爱情真的只能在理想主义的绿洲上存在？我的爱人，劈开沙漠走向一眼清泉的人流中，有没有我们的身影？
       一切幸福都放在了来生。爱情跨过阴界，死亡的片刻之苦换得来世永恒的眷属。
       梦里生死知多少，踏过奈何第几桥？
       奈何桥上无香草，长生殿前乐逍遥……

罗某人

一一四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独自到天籁中去。一个忧郁的乐手在七星斑斓的低界上等我，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呢？
       他属于这凛冽的寒夜之风的，可风已经回到它的卧室中去了，可他又在哪儿呢？
       一片新修的砖墙下面，夜晚蹲在那儿看我，或死一般地将失聪明的耳朵耷拉在一根佝偻的电杆下面，我心仪的七星悄然失踪。
       我为那个乐手的忧郁而来，没有谁会在此刻深究夜晚对于音乐的意义。
       难道他的爱情也像此刻放在他怀里的琴，琴弦已经被冻僵。
       那让我的心去温暖他爱情的生命吧，让我的歌声合上他的旋律，在今夜的某个角度呼唤他那正低低抽泣的爱侣。
       他就在那里，天籁流泻完美声乐的出口，坐着，膝上一把古老的琴，一身古老的光芒。我站在他根本不曾熟识的地方，让这些光芒如这夜之泽，成全我的目光，擦净我内心的污芥。
       我没有找到它。诞生在冬夜的梦，一点一点地沉入寒沼，几星波光，多像意念中那乐手的音乐，送我回到现实的门前。
       门里，亲切的声音是几本书与几张残桌的声音；我在它们的对话里，再次勾起我对那失去爱侣的乐手那低迷沉醉的声韵的追忆与幻想。

罗某人

一一五

       你听不到我的歌唱。在五月的操场上，阳光照耀着我们对生命天真的游戏。你听不到我的歌声，可我一次次传递给你的球儿，就是我一次次向你生命试探的心事。
       我打量着你汗光潸潸的额头，几绺五线谱一样的头大使我受伤的手指急欲拨动。我脉脉如新夏阳光，啊我的灵与肉在那刻因你的影子而百倍地欢畅。
       在阳台上，你踯躅在夕阳沉沦的残光里，我首在你身边，就像云彩护着夕阳向美妙的夜晚靠近。
       没有健康的耳力，那就用你深沉的目光吻我的眼睛吧，我的眼里顷刻间布满了忧郁的泪水。这些玛瑙一般的言辞，除了你的目光或唇齿，是无法阅读的。
       黄昏的天宇，云朵的颜色是我我心绪的颜色；对黄昏赋予了诗情画意的人儿，你为何不言不语？
       难道你听不见我的衷肠之曲的时候，也看不见我的动人的缠绵，写在我眼里那水淋淋的诗句？
       可当你从我的世界里离去，在遥远的他乡，为何能听到我魂魄的诅咒，心灵的颤抖而寄我一大段快乐的日子呢？
       你是感受我这年青的思想，而我却在你的等待面前，转身而去。

罗某人

一一六

       你的来函就像这个季节繁多的阳光雨，湿透的心叶上弹出一轮白晃晃的太阳。
       如果你能见到我这从高楼上升降的潮湿的灵魂，我该如何回执你的信物，让你在信箱前不宁的眼睛无风无雨？
       徒然的心事同云朵在天上漫步。俯瞰梦中之地的侥幸又被空旷的山原轻轻弹回。
       谁是我的信使？一只鸟，或一只橹？一段对无你的日子刻骨铭心的担忧，还是在归雁惊寒时才能醒来的自我？
       转眼秋天就在窗外探头探脑。而我在俗务纠纷中才理出这些日子的线索：你已不再给我来信。
       我的爱人，你有多少快乐和辛酸，请一一赐予我，别因为韶华已逝而心生绝望，别将这一切机敏的感觉只寄给你的灵魂。
       请允许我为你分担，并在快乐和辛酸的时候及时回复我的命运。
       我的秋天一直黯然，那是我已将阳光，用吻写成的文字寄给你了。

罗某人

一一七

       能在鱼目混珠的街市重遇你，是我的幸运。我知道如果在未来的哪个早晨，我无法为你梳妆，我的时间就会失去阳光。
       尘埃向四处逃亡，车水马龙纷纷在感知的街衢中无影无踪。
       铁栏开花，那是因你妙不可言的双手的启示。高楼深情地舞蹈，那是我的泪光因你而摇曳的缘故。
       这城市，这曾经连衣裳也要隐匿的城市，此刻变得那样赤裸，却又那么含蓄。
       抬起头来，我的朋友，即使这是世界末日，也让我重遇你的生命，使我的今生不再缀满悔恨的垢墁。
       别说你去了哪里，也别说你将往何方，就这样看看我的行动副的岁月，在你的来临之际，重回他娘的城堡。
       如果我再次失去你，我将在这个城市里，洗净身子，沐浴头脑，年年月月，等待重遇你与这城市毫无机缘的人生。

罗某人

一一八

       在思想护理青丝的边缘，我的孑然生涯安居乐业。我以我血性盎然的名字紧挨着生命的印堂，为幸福的寂寞，也为寂寞的幸福，放声痛哭。
       所有的目光已经上闩。就在信仰抚爱垂首之欲后的杯盘狼藉之外，我这声如绞断脐带时的哭泣，就像出门后触及的那条覆盖着红尘深处的路。
       你是我寻找的经典的人，一份张狂，忍受着不为人知的疲倦的尊严。
       肉体的梦想，与蹉跎与怪异的岁月共同拒绝一支老得没有了锋芒的歌。它是地域升帐的前奏，一条铁链使爱情从肉体上滑落，从而捆缚了对真情的许可。
       爱的丹田，能否再向上长出茂盛的思想，让你的嘴唇吃一口信仰的奶汁，归还一句任何的谚语？
       在温柔引引亢的泪雨之间，谁以金樽斟满一杯思想的暖色，坚持与伤口张开的亲密接吻？是谁，坚持探索爱情的美，而舐血为生命之帜祭祀？
       请回头！请在爱情被出卖的霓虹下，拥住我们秀于人寰的思想，向生命展示我们纯正的肌群。
       与思想，在灵魂护理肢体的榻上做爱的人，渐渐布置了情场纯正的格局。

罗某人

一一九

       就这样如圣者低垂头颅，以爱情的贞操，深深地没伏在我怀里，数着心脏敲打遗忘的日月。
       这愈来愈狭窄的时空，挤满了腥臊的气息，我们愈来愈窄的生命，将如何突围？
       无极之外，那深不可测的心思里，你的笑容是展开的肢体，正享受一场浃肌的爱恋。
       低首的方向，正你的盼望？
       那里究竟有些什么？誓言，抑或背叛？
       那里究竟繁衍和什么？大海，抑或池沼？
       那里究竟撒播着什么？偷生，抑或求死？
       肩膊倾斜，真理，犹如真正的人却未失衡。
       假如你的生命已经失去光明，你的孤独，会在爱情到来时照亮你的旅程。
       幻念之鱼滑翔在水的水上，永真之云逗留在山的山中。
       低首之梦，就像肚中的苦水，时候已到时将向爱情之杯中倾倒，爱人的甜蜜将会聆听到它的咆哮。
       那必是我的色彩，从景深之外的景深中归来，可它撞上无声的石头撒成碎片，你像拾掇繁星一样，将它们拾起，连成一片供爱情酣睡的夜晚。
       在这旖旎之夜，在这对冷色拥有真知灼见的镜头里（这般清晰，何需调焦？），你低下头来，喃喃问我：
       爱的真谛，可不就是在欲念之川的上游？

罗某人

一二0

       那末，清秋的背上，我能挖掘到一条春天的根么？满目疮痍的土地下面，正如失去光泽的灵魂下面，都有一个别样的季节呢？
       让我独自堆砌我的块垒，此刻我不在秋水之侧，实则我也不需要你掬来的泪水。我的块垒，是我得与失的高度。
       啊，清秋的手上，浸出一滴爱的绀碧；我梦你的酒色里，交媾着满天的蔚蓝。
       请到清秋的院中来，和我一起面对秋天神圣的光彩。我们混沌不清的生命里，那句斑斓的歌词，可否就是我们上下求索的根？
       别让情到深处的草打烊，它们是我们夏天毫无遮蔽的哀愁。
       请这样坐着，为生命突至的宁静而沉默，轻轻松松地沉默着。
       不用向我展览我已有的荣光，我只能以我的无为为忏悔蛰入你的灵魂，躬耕你浪迹清秋时受损的爱情。
       啊，秋深了，我们越过时光的脊背，成为有根的伴侣，也爱独自的审美中，以永恒的孤独将我们雕刻成并肩的意象。

罗某人

一二一

       突然间一切变得简单。你既已死去，就毋需再贪污谎言。
       你我之间，蒙受了无穷欢乐与磨难的青春，只等于一个上午
       以及使回忆蒙羞的一场淫雨

       山野坐在煤炭上怀念火焰，你曾在那里看见火焰水一般流淌。
       火焰熄灭，你以朴素的激情将忧郁点燃。
       还有那些温暖了雪的枪声，从此在一只松鼠白茫茫的体内长眠。

       眼下，这返青的小镇像一个开春的私奔者，也像懒惰者随手丢弃在路边的一只包袱。
       它埋葬了地方志和你十字路口般颤抖的眼神。

       再也没有诗篇使你获得丰收，丑陋比美丽更具风范。
       突然间都老了。你别再等黄花带雨，一抹晓风便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