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做文章信手书,一章一句真性情。89岁的许渊冲自认“狂而不妄”,因为中国人“就应该自信,就应该有点狂的精神。”
名片上赫然印着:“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惟一人。”人说许渊冲狂妄,许渊冲觉得自己狂而不妄。
“妄”是浮夸、谮越、吹牛。许渊冲纳闷,“我的书就是六十本,现在比六十本还多,可以数一数。写六十本却说写了一百二十本才叫吹牛。”他是中国惟一能在古典诗词和英法韵文之间进行互译的专家,这一点也骗不了人。
“狂”是放达、豪迈、高行。夫子说,不得中庸,必也狂狷。在《论语》的英译本中,许渊冲把“狂”译为“radical”(激进的、奋发的),切中孔子“狂者进取”的内涵。他说,“我们中国人,就应该自信,就应该有点狂的精神。”
89岁的老翻译家许渊冲,说话爱以“我们中国人”开头。在他那里,“我”与“我们中国人”,几乎是同一个主语。
“他嗓门大、很活跃、闲不住。个人理想与国家理想一致。”何兆武说
1941年年末,太平洋战争爆发,陈纳德上校率美国志愿空军来华支援。由于缺乏翻译,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的所有男生被集体征调到了“飞虎队”。
在欢迎陈纳德的招待会上,一句“三民主义”让语言不通的宾主双方冷了场——没人知道该如何翻译。招待会的主持人是国民党高级官员黄仁霖,他亲自上阵,把该词勉强译为:nationality, people 's sovereignty, people's livelihood 。适得其反,在场的美国大兵更找不到北了。
联大外文系男生当时都坐在下面。人群中只见一个剑眉入鬓的男生举起了手,然后是中气十足的“大嗓门”: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民有,民治,民享)用林肯的话解释孙中山的话,宾主恍然大悟。
在西南联大,外文系的许渊冲总是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嗓门大、很活跃、闲不住,个人理想与国家理想一致”是他的同学、著名思想史专家何兆武的印象,而“有冲劲”是他的另一位同学杨振宁的评语。
他有个外号叫“许大炮”,总是心有坦荡,口无遮拦。再有棱角的人到中年之后都会被冷暖人情打磨得世故圆滑,可是直到现在,他的老同学提起他还是同样的评价,杨振宁甚至说,“我发现他像从前一样冲劲十足,如果不是更足的话。”
他评论中西文化:“希腊罗马都是小国,美国历史不长,才两百多年。中国五千年文化要走出去。”
他评说国内翻译界的现状:“‘精通’至少是要出版两种文字的中外互译作品,这也就等于外文界的诺贝尔奖了。”
他评点自己的翻译水平:“不是院士胜院士,遗欧赠美千首诗。”
他评价自己法国留学的意义:“假如我也去了美国,那二十世纪就不一定有人能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法韵文了。”
言下之意,深为中国翻译界捏一把汗。
《山西文学》主编、作家韩石山曾在某报发表了一篇文章批评他,题为《许渊冲的自负》。许渊冲也对答了一篇《是自负还是自信》,有理有节。投到同一报纸,对方却未予发表。老先生坦坦然地找到了韩石山,说“要不发在你们《山西文学》上吧?”对方也不是俗人,说,“好啊好啊。”于是成了朋友。许渊冲客厅里挂着“春江万里水云旷,秋草一溪文字香”的条幅,就是这位忘年交的墨宝。
这样性格的人在上世纪50-70年代会有怎样的遭遇,猜都能猜得出来。上世纪50年代“反右”时,许渊冲在北京两所外国语学院教英文和法文。他当时提了三条意见:一说毛泽东思想是应该发展的;二说斯大林肃反杀害好人太多;三说“共产主义”翻译错了,原文没有“产”字,这是日本人翻译的,就像把“中国”译成“支那”一样,带有贬义;《共产党宣言》第一句说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幽灵”不如改为“魔影”,“徘徊”应该改成“经常出现”——因为欧洲各国不会害怕徘徊不前的幽灵。
真是胆大包天。还好当时的领导认为他说的都是“学术问题”,没有给他戴顶“右派”帽子。但从那以后,许渊冲就再没摆脱过“狂妄自大”、“学霸”诸如此类的评价。
“文革”时,“臭老九”们都站在烈日下挨批斗,别人心灰意冷,许渊冲边挨批边琢磨怎么把毛主席诗词译成英法韵文,自得其乐。他对翻译要求很高,每句都得是妙语。原诗是有对仗、有双关,那么翻译也必定有对仗、有双关。
“山上山下,风卷红旗如画。”他译做Below/Below/The wind unrolls/Red flags like scorlls.“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他译做The sky is high /The clouds are light/The wild geese flying south out of sight.音美、意美、充满节奏感。
《为女兵题照》中有句“不爱红装爱武装”,他把“红装”译为“powdertheface”(涂脂抹粉),把“武装”译为“facethepowder”(面对硝烟),恰好表现了“红”与“武”的对应和“装”的重复,滴水不漏,堪称妙绝。
结果这些好诗为许渊冲招来了“一百鞭子”,原因是“歪曲毛泽东思想,逃避阶级斗争。”一百鞭子是造反派用树枝打的,一下都不少,打得许渊冲坐都坐不下来。他的夫人照君女士只好找了个救生圈,吹足了气,给他当椅子。
“那还译不译?”
“译啊,当时只有毛泽东著作可以翻译,不但毛主席诗词,我连那些传抄的都翻译了。”
“挨打了还继续译呀?”“唉呀,闲着更难受。”
“你几乎每天一个灵感,我多年才有一个。”杨振宁说
1998年暮春,德国艺术家组成的交响乐团来京演出,演奏了著名作曲家马勒的《大地之歌》。乐曲的第二章和第三章分别名为《寒秋孤影》和《青春》,特意注明是根据中国唐诗创作。
据报载,当时现场听众中不乏专家,都没有辨别出这两章到底来自哪首诗。其后各种文化类报纸都先后刊发了这两章德文还原成的中文,同时刊发的,还有李岚清副总理的指示:“一定要尽快把德国艺术家演奏的两首唐诗搞清楚。”
《大地之歌》中的唐诗,是先由法国女作家戈谢译成法文,编入《玉书》,再由德国作家哈依曼从法文转译成德文。现在又由德文译回中文,情境几多转换,文字扑朔迷离。《寒秋孤影》中“蓝色的秋雾弥漫在湖面上,青草叶上覆盖着严霜”,“我已困倦、灯已熄灭、诱我入眠”等句子引起了专家学者的多方推测考据,被媒体喻为二十世纪的“斯芬克斯之谜”。
“斯芬克斯”遇到了许渊冲。
据《文汇读书周报》当时的报道,《寒秋孤影》作者的德文歌词署名是TschangTsi,“许君一看就说:‘这是张继’。”他随即找出戈谢的《玉书》进行中法文比照,再按照这位印象派女诗人惯用的“拆字法”逐一分析诗中句子,终于找到了这两个章节的原型——《寒秋孤影》是张继的《枫桥夜泊》,《青春》是李白的《客中行》。
批评许渊冲自负的韩石山在同篇文章中提及此事,说,“这是要真功夫的。”
上世纪80年代开始,许渊冲开始致力于把唐诗、宋词、元曲翻译为英法韵文。翻译诗词的难处,在于炼字,经典好诗都追求一个“工”字。许渊冲译诗,既要工整押韵,又要境界全出,古典诗词有比喻、借代、拟人、对仗,译后的英法韵文中也要有比喻、借代、拟人、对仗,几乎到了苛刻的程度,唯恐糟蹋中国文化的好东西。他的老同学杨振宁说,“他特别尽力使译出的诗句富有音韵美和节奏感。从本质上说,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好的事,但他并没有打退堂鼓。”
就是这么有趣,如切如磋、精雕细琢本是一件“苦”差事,但对于有丰沛热情和深切热爱的人反而是乐事一件。许渊冲经常对着一首诗夙兴夜寐,忧急煎迫,灵感来了又眉开眼笑,喜不自胜。他的学生、清华大学副教授余石屹回忆他在北大教书时的样子,“骑着自行车,‘腾’地一下跳下来,就跟你讨论。”
杜甫《登高》里的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曾被著名诗人余光中看做无法翻译的诗句。“无边落木,‘木’后是‘萧萧’,是草字头,草也算木;不尽长江,‘江’后是‘滚滚’,也是三点水。这种字形,视觉上的冲击,无论你是怎样的翻译高手都没有办法的。”这句诗的翻译问题很典型,基本可以管窥在不同文化之间传达意境的难度。
余先生大概不知道,其时这句诗已经有“高手”翻译过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人。“萧萧下”是著名诗人卞之琳翻译的,三个字被译成“shower by shower(一阵又一阵、纷纷洒落)”;而其余部分是他的学生许渊冲完成的,以“hour after hour(时时刻刻)”结尾,和卞译合辙押韵、珠联璧合。
无边落木萧萧下: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不尽长江滚滚来: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草字头”用重复sh (sheds, shower)的译法,“三点水”则用重复r (river, rolls)的译法。音义双绝,闻者称美。
许渊冲翻译的时候爱问自己:译文中能否看得见无声的画,听得见无声的音乐?这是他对译文的基本要求。前人翻译《诗经·采薇》,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中的“依依”译做“softly sway”(微微摇摆),把“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中的“霏霏”译成“fly(飞扬)”,他看了不喜欢,觉得在“意境上和散文没什么区别”,非要达到“一切景语皆情语”。思来想去,灵感来了:“垂柳”的英文是“weeping willow ”,法文是“saulep leureur”,都有流泪的意思。顺着这个“突破口”,他把“依依”英译为“shedtear”,法译为“enpleurs”,挥泪离别之情出来了。
翻译《西厢记》是个大工程。这部被金圣叹称为“天地妙文”的奇书包罗了中国式戏剧的各种特点:铺垫、曲笔、借代、隐喻,仅杂糅在其中的各种元代俚语就够让翻译家挠头了。简单一例,张生初见莺莺,便大喊了一声“蓦然见五百年风流业冤!”什么是“业冤”,怎么解“风流”,如何让《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读者读懂这些?
许渊冲的翻译是:Who is there if not the beauty who has sown love seed in my heart for five hundred long years!(那不是她么——五百年前在我心中播下爱情种子的美人。)
《借厢》一折中,张生描述莺莺相貌:“下面是翠裙鸳绣金莲小,上边是红袖鸾销玉笋长。”一句中两个借代——“金莲”和“玉笋”,都是极具“中国特色”的词汇,直译过去就会韵味尽失。许渊冲在英文中找到了同样有文化特色的词汇“lily-like(百合花般的)”来对应“金莲”,用“taper(逐渐尖细的)来描摹“玉笋”,真就以韵文译韵文,以特色对特色。
到上世纪末,许渊冲已经出版了译著近60本,而到现在为止,他的作品已破百本大关,涵盖了汉英、英汉、汉法、法汉四种类型。英译《楚辞》、《诗经》、《西厢记》、《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中国不朽诗三百首》几乎一气呵成。老同学杨振宁对他笑言,“你几乎每天一个灵感,我多年才有一个。”
钱钟书说:苏诗英译,壮举盛事
人人都知道,许渊冲三十年写百余本书,冲劲了得。但少有人知道,围绕着这百余本书还有若干故事、几多佳话。写书时有名师提掖,成书后有知己共赏,许渊冲译书著述的过程也是一本书,中国学界很多响当当的名字,都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出现过。
1980年香港商务印书馆约许渊冲翻译《苏东坡诗词选》。在众多参考资料中,他发现钱钟书的《宋诗选注》中,把熙宁五年认定为1072年,而在另一本陈迩东注的《苏东坡诗词选中》,熙宁五年被认定为1071年,是一是二,不知如何取舍。钱先生还有一个观点:苏轼《百步洪》第一首是在描写水波冲泻,许渊冲在翻译过程中却觉得这首诗不是写“水波”而是写“轻舟”的,心中困惑。在西南联大外文系读书时,钱钟书是许渊冲的老师,现在遇到疑难,许渊冲马上写了封信向老师请教。当年6月14日,钱钟书回信了:
渊冲同志:
惠函奉悉。苏诗英译,壮举盛事,不胜忻佩。垂询数则,我家无藏书,东坡集亦不例外,未能检答,至愧。诗篇编年,可借冯应榴《苏诗合注》一查。陈迩东似亦据此。七二、七一或系排印之误,当时未检出者。《百步洪》四句乃写“轻舟”,而主要在衬出水波之急泻,因“轻舟”亦可如《赤壁赋》所谓“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放一叶之扁舟”(手头无书,记忆或有误),境象迥别。匆此即致
敬礼!
钱钟书
六月十四日
我感冒发烧,恐耽误尊事,急作复,草草请原谅。又及。
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不久,学人心有余悸,学界风气未开。有同仁见许渊冲翻译苏诗,还曾以“翻译老古董”作评,说得这位“冲劲十足”的翻译家也有点犹豫。钱钟书先生回信第一句,就把汉诗西译称为“壮举盛事”,给了许渊冲无穷的动力。很多年后谈及此事,老翻译家仍然激动,说自己当时“又感又愧,觉得如不翻译好苏诗,也对不起钱先生了。”
完成苏诗译稿后,同年年末,许渊冲又承接了香港商务印书馆的另一项邀约——翻译《宋词一百首》。当他译到李清照的《小重山》时,发现“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一句很不好懂。注释上说,“碧云”即茶叶,是否指《金石录后序》里“赌书泼茶”的典故呢?许渊冲与翻译家劳陇(许景渊)讨论,都没有把握。他凡事较真,又写信请教老师,得到钱钟书11月25日回信如下:
渊冲同志:
我昨夜自东京归,于案头积函中见尊书,急抢先作复,以免误译书期限。李清照词乃倒装句,“惊破”指“晓梦”言,非茶倾也。谓晨尚倦卧有余梦,而婢以“碾成”之新茶烹进“一瓯”,遂惊破残睡矣。鄙见如此,供参考。劳陇君是我已故堂妹的丈夫,英文甚好,能作旧诗词及画,与我无师弟关系。匆此即致
敬礼!
钱钟书
廿五日
当时钱钟书刚刚从日本早稻田大学讲学归来,不顾旅途劳顿,马上回信,详细解疑释惑,让许渊冲非常感佩。在之后的几年中,师生往来信件不断,或讨论诗词典故,或讨论翻译理论,老师的点拨和提掖,许渊冲至今难忘。1986年北京大学举行首届学术研究成果评奖,许渊冲翻译、钱钟书题签的《唐诗一百五十首》获得了一等奖,他也把这一喜讯写信报与了老师,并得到了钱先生“实至名归、当仁不让”的赞誉。1987年,四川出版社出版了许渊冲的英译《李白诗选一百首》,他马上寄了一本给钱钟书,收到了如下回信:
渊冲教授大鉴:
顷奉惠寄尊译青莲诗选,甚感。太白能通夷语,明人小说中敷陈其“草写吓蛮书”,惜其尚未及解红毛鬼子语文,不然,与君苟并世,必莫逆于心耳。专此致谢,即颂
暑安。
钱钟书上 杨绛同候
十一日
这里面有个典故。明人小说《古今奇观》里有篇名为《李白醉写吓蛮书》文章,说的是李白用夷语写信,回绝蛮邦使臣无礼要求的故事。钱钟书先生以此做比,说李白如果懂英文,又活到今天,和许渊冲必成知己。这是莫大的肯定。多年之后,许渊冲破译马勒《大地之歌》,从戈谢复杂的“拆字法”中找出李白名句“玉碗乘来琥珀光”的踪迹,说来也没有辜负老师“莫逆于心”的评语。
翻译的间空,老翻译家也写散文和回忆录,总之是“闲不住”。1996年他出版了回忆录《追忆逝水年华》,历数联大轶事,追忆联大师生,被评书人称“妙语连珠”。他自己觉得意犹未尽,又续写了一本《续忆逝水年华》,最近,还另起炉灶来一本《联大人九歌》,兴致高涨。记者最早看到《联大人九歌》,是在何兆武先生的案头。何先生对记者说,“你怎么不去采访许渊冲呢?他有意思。”
那一代联大人,几乎涵盖了中国当代最重要的知识分子群体。采访时,许先生兴致勃勃地给记者展示了一张照片,那是新世纪初杨振宁定居清华时,在京联大同窗的合照。照片中几位老友一字排开,从左向右依次是中国“两弹之父”朱光亚,翻译家许渊冲,物理学家杨振宁,经济学家王传纶,两院院士王希季。这次聚会是许渊冲组织的,他自豪地对记者说,“这几个人代表了联大的理文法工四专业。”